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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俊凯

    后街拐角那家店卖的米粉涨价了,涨成一块八了,操着一口四川话的老板娘说:“都涨了,没得法。”

    本来就只有二十分钟吃饭的时间,夜子一般是趁着客人不多,躲在后街巷子里啃两个馒头。今天生意着实不好,乔洁拉着夜子一块去吃米粉,“反正没有活儿,吃点热的。”

    夜子听到老板娘说米粉涨到一块八了,就在心里默默地算:馒头四毛一个,如果自己只吃馒头,省下的一块钱可以买把小菜,和面条一煮,够自己和天天吃一顿的了。热腾腾的米粉端上来,上面浇了一层油泼辣子,红彤彤的油浮在汤上,香气直冲鼻子。乔洁把粗糙的一次性筷子掰开,问:“你咋不吃?”

    夜子喝了口汤,辣,在这寒冷的冬日黄昏里,让胃部有了一团融融的暖意。比起躲在灌满穿堂风的巷子里啃冷硬的馒头,果然舒服很多。

    吃完了米粉回到店里,天已经黑了。路灯亮了起来,路旁很多店的招牌也亮了起来。来往行人的嘴里都呼出了大团白雾,乔洁喊冷,拉着她一路小跑。乔洁的高跟鞋答答地敲着人行道的地砖,那劲头像只鹿一样。夜子跟不上,被她一路拖得踉踉跄跄的。

    进了店里,暖气带着湿乎乎的香气扑到脸上来,夜子忙脱下棉衣,露出里面的工作服。外头已经在叫:“32号!”

    夜子忙整了整衣服,从更衣室走出去,正看到迎宾引着客人进来了。乔洁朝夜子使眼色,是生客,可是穿着整齐又年轻,看样子好像是周围公司的白领。店的附近有几幢写字楼,这种客人是店里最欢迎的,不挑剔、又大方,烫染师们最喜欢,洗头师也喜欢。因为熟了后通常会叫号,夜子满脸堆着笑,走上去,“先生这边请。”

    客人在洗头台上躺了下来。夜子戴好口罩,然后调试水温,低声询问客人:“水温合适吗?”

    客人仿佛有点心不在焉,“不烫。”

    夜子很细心地将客人的头发冲湿,然后抹上洗发水,揉出泡沫,冲洗。

    然后再问:“先生今天烫染头发吗?”

    “就吹一吹。”

    于是夜子又抹上了护发素,等头发洗好,拿干毛巾为客人包好。那客人似乎这时才看了她一眼,夜子倒没有在意,“先生请到这边。”

    一直把客人送到外边椅子前,自有发型师接过去,吹理染烫都是别人的事了。乔洁也在干活,正在帮一位女客洗头发。

    那女客头发又长,烫得又很卷,很不好洗,乔洁弄了好久才洗好。等客人去吹头发了,乔洁走过来向她抱怨:“手都皱了。”

    夜子不做声。每天被洗发水、护发素、热水泡着,十根手指永远都是皱的,恨不得搓一搓,手上的整张皮都要蜕下来。

    店里生意清淡,可陆陆续续一直有人来,到十点钟才下班。夜子等了很久的78路没有等到,急得心里发慌,最后来了一辆空调车。夜子咬了咬牙,终于还是上去了,又得多掏一块钱。

    夜子下了车更觉得发慌,已经十一点了,不知道天天晚上吃了什么没有,只是家里连饼干都没有一包。夜子走进黑乎乎的巷子,步子越来越急。

    过道里堆满了东西,夜子走得熟了,不会被绊着。东西是隔壁住的那对老夫妻的物什。老两口以卖烤红薯为生,顺便拾荒,所以屋檐下永远堆满了各色各样的瓶子、箱子。一堆纸箱上有一对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夜子定了定神,才发现那是只猫。

    流浪猫悄无声息地跳下纸箱,消失在了夜色中。夜子摸索着掏出钥匙开门。因为没有暖气,屋子里和外头一样冷。床上的被子全都拉散了,包括她的那床,一层层厚厚地捂成一团。夜子小心地把被子揭开,天天额头上全是汗,却睁开了眼睛,奶声奶气地说:“妈妈你回来了。”

    “你怎么把被子都盖在身上,冷吗?”

    天天小声地说:“妈妈还不回来,我怕……”

    夜子心里一阵痛,把孩子搂进怀里,问:“天天晚上吃了什么?”

    “吴婆婆给了我一个红薯,好甜。”天天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用脏脏的手背揉了揉眼睛,“妈妈,我给你留了一半。”

    她在窗下的桌子上看到了那半个烤红薯,小小的,早已经冷得像石头一般硬。她不能想三岁的天天是怎样把这么硬的东西一口口吞下去的,就这样还舍不得全吃完,要给她留一半。她站起来去煮面,因为再想的话她就要哭了。

    她煮了半锅面条,打开桌上的罐子,用筷子挑了一点猪油搁在天天的那只碗里,和着面条拌均了。太冷,拿了张报纸垫在碗下,就让他在床上吃。

    “妈妈,我想上幼儿园。”

    天天拿着筷子,有点怯怯的,不敢看她,低着小脑袋,“张爷爷说幼儿园有暖气,还说小朋友们都上幼儿园。”

    夜子摸了摸天天的头发,孩子柔软的发梢扫在夜子满是皱皮的手心里,痒痒的,她放柔了声音,“等妈妈发工资了,就送天天上幼儿园。”

    她本来攒了一笔钱,打算给天天去幼儿园报名,结果天天得了一场肺炎,住了大半个月的医院,攒下的钱全花光了不说,还向店里预支了五百钱工资。

    小脑袋一下子仰起来,脏乎乎的小脸上笑容灿烂,“真的啊,妈妈?”

    “等妈妈发了工资,就可以送你去幼儿园,还要带天天去吃麦当劳。”夜子把天天搂在怀里,像是在安慰儿子,更像是在安慰自己,“等妈妈发了工资,就快要过年了,到时候妈妈给天天买新衣服,给天天包饺子吃。”

    “包饺子吃!”天天亮晶晶的眼睛有了神采,“大饺子,好多肉!”

    “嗯,好多肉。”夜子又拨了一筷子面条到天天碗里,“快点吃,吃了好睡觉。”

    洗完了碗,夜子十根指头早冻得失去了知觉。天天已经窝在被子里重新睡着了。夜子打开开水瓶,兑了点温水,把毛巾拧了,给天天擦了擦脸,他都没醒。大约是吃饱了,又真的困了,毕竟是孩子。给天天擦脚的时候,夜子发现天天左脚小指上长了冻疮,夜子揪心地想,等拿到工资,还是先租间有暖气的屋子吧,这样下去不行了。

    等拿到工资……要用钱的地方太多,可是钱太少了。天天的棉袄也短了,去年就是拿毛线织了袖口,凑合了一年,今年不能再凑合了。夜子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到哪里去弄几千块钱就好了。

    大约是冷,夜子做了梦。梦见自己站在露台上,睡袍被深秋清晨的风吹得贴在身上。那些风像凉凉的小手,无处不在地探进衣袖里,带走她的体温。有人伸出手从后面抱住她,她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所以放心地将自己整个人都让他揽入怀中。

    有一只白色的鸥鹭展开硕大的翅膀,从弥漫着淡淡晨霭的湖面飞过,惊掠起一串水花。

    风更冷了。

    她把脸藏在他温暖的怀里。

    然后就醒了。

    夜子翻了个身,天还没有亮,屋子里一片漆黑。天天睡得很香,用后脑勺对着她。黑暗里也可以看到孩子发顶正中那个清晰的双旋,那乌黑的头发像是围着这双旋生出来似的。夜子心里酸酸的,伸出手替天天掖好被子。

    这天是上午班,早晨九点开店门,开门后全体人员要在店前的人行道上跳舞,说是跳舞,其实和做广播体操差不多。冬季寒风凛冽的早晨,偶有行人也只顾低头匆匆赶路,没人张望。

    跳完舞还要背店训,夜子机械地跟着领班一个字一个字念着,忽然乔洁捅了捅她,低声窃语:“夜子,有帅哥在看你。”

    夜子只当她是开玩笑,没有理睬。乔洁急得朝她直努嘴,夜子转过脸去一看,还真有人在看着她。

    挺标致的一个男人,西装革履衣冠楚楚,站在一部黑色的车子前头,看到夜子望过来,他也并没有躲避夜子的目光,反而对她笑了笑。

    夜子认出他就是昨天晚上来洗头的那个客人,心想:难道这么早他又来洗头?

    结果这客人还真是来洗头的,他点了夜子的号码。夜子不好说什么,默默引他到洗头台边,很仔细地帮他在脖子里围好毛巾。

    “中午要见一个重要的客户,所以来吹下头发。”

    夜子没吭声,只是很仔细地替他洗好了头发,再交给发型师去吹干。

    乔洁因此留了心,这客人果然隔天又来,没过几个星期,店里都知道这位先生来,准要点32号的夜子洗头。这事倒也寻常,因为老板娘开过玩笑,说方圆十里所有的美发店,就数夜子是最漂亮的洗头妹。

    乔洁因此对夜子说:“喂,他是不是看上你啦?”

    “那客人看着就是有身份的人,怎么会看上洗头妹?”夜子很平静地咽下馒头。乔洁听得直翻白眼,“洗头妹咋啦?我原来待的那家店,有个和我一块儿干活的洗头妹,因为长得漂亮,还嫁了个大款呢!”

    这世上到处都有灰姑娘的传奇,总会有王子举着那只鞋,满世界找寻他的公主。

    夜子笑了笑,不跟乔洁争辩。

    这天下班仍旧已经是十点了,夜子拖着疲惫的双腿往公车站走,忽然有人从身后冲上来,扯下她肩上的包就跑了。

    夜子被扯得一个趔趄,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却又有人从她身后追上去,夜色茫茫中只见那人揪住抢匪,动作利索干净,几下就把抢匪踹倒在地上,把包夺了回来。

    夜子傻乎乎地站在那里,直到那人把包递到她面前,她才认出对方原来就是常来洗头的那位客人。

    “谢谢。”

    “小毛贼!”他还微微喘着气,忽然又看了她一眼,“你没事吧?”

    夜子摇头,默默地接过包。他说:“我有车,要不我送你回家?”

    夜子摇头,“不用了,谢谢。”

    他咧嘴笑了,“励小姐,您不记得我了吧。我姓高,原来在三哥手底下做事。”

    夜子神色冷淡,“你认错人了,我不姓励。”

    “励小姐……”

    夜子没理会他,径直走到公交站。上了公交车,隔着车窗还看到那个人站在寒风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夜子一直狠不下心来辞工,毕竟快到年底了,到处都不景气,只怕工作不好找。天天那场大病后,她手头一点积蓄都没有,实在不敢轻举妄动。一天天又拖到了发工资,一共一千四百块,扣去预支的五百块欠款,还有九百。

    生活费、天天的新棉衣、天天要打的流脑预防针、水电费……

    夜子发愁地想,余下的钱恐怕不够再找间有暖气的屋子了。现在的房东都要付三押一,随便算算就得两三千块,她上哪儿弄那么多的钱?

    天天默不做声地在屋角玩着一块三角型的泡沫,是隔壁吴婆婆捡回来的。天天把它当成了玩具,一会是手枪,一会是小船,总是玩得很高兴,但这时候也安静下来了。每当她数钱的时候,孩子总会识趣地躲得远远的,知道她肯定又在着急。

    数来数去,也不可能把钱数得多出一张来。夜子叹了口气,把钱放进贴身的衣袋里。

    走一步算一步吧,她已经无能为力了,还是就这样把头埋进沙子里,当一只驼鸟吧。

    上午客人通常都不多,这天刚上班没多大会儿,她和乔洁正无所事事地坐在椅子上,乔洁忽然指着窗外,满脸惊喜,“快看!大奔!”

    乔洁只认识两种车,一是奔驰,二是宝马,因为她的梦想就是找个开宝马或者奔驰的男朋友。

    夜子看着那部缓缓地停在店门口的黑色奔驰,忽然心里有些发慌。

    迎宾已经拉开了玻璃门,笑容可掬地弯腰,“欢迎光临。”

    为首的黑衣男子径直朝里走来,收银台后的老板娘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堆着笑脸迎上去。那人说了几句什么,老板娘脸色似乎都变了,转身直着脖子喊:“夜子!出来一下!”

    乔洁诧异地看着她,夜子还能勉强着对她笑笑。

    来人她根本就不认识,对方语气恭敬而客气,“励小姐,三哥想见见您。”

    她还很镇定,“那麻烦等一下,我把工作服换一下。”

    她换了衣服出来,才发现有两个人守在更衣室门口,不声不响似两尊铁塔。难道还怕她借换衣服逃掉?

    又能逃到哪里去?

    当她站在偌大的办公室里,不禁露出近乎自嘲的微笑。穿着职业套装的女秘书给她端了茶,然后就退了出去,小心地关好了沉重的双门。

    办公桌后整面墙壁上是偌大一幅油画,画的却是中国龙,龙腾在云雾间,若隐若现。龙首上半睁半阖的眼睛,露出的瞳仁竟是金色的,隔得这么远也看得清那淋漓的金粉,分外狰狞。

    乐俊凯坐在紫檀的大书案后头,眼睛亦是半睁半阖,仿佛懒得抬眼。

    她还记得第一次被叫到这间办公室来挨骂,难受了许久。乐意安搂着她,“喂,别跟我哥计较好不好,他成天就会装腔作势,跟他背后那条龙一样,张牙舞爪,其实是画的,唬人。”

    等第二次乐俊凯又把她叫到这办公室来大骂时,她一边挨骂一边偷眼看着墙上的油画,想着乐意安说的话,便在心里偷偷地乐了。

    今天乐俊凯却没有对着她破口大骂。

    紫檀大书案上放着许多照片,看着就知道全是偷拍的。离她最近的一张是她带着天天去买菜,她一手牵着天天,一手拎着装豆腐的塑料袋。因为天气冷,她用自己的围巾包着天天的脸,照片上的天天只露出双黑色的眼睛,秀气得像个女孩。

    她的心蓦地沉到了最冷最深处,看着那满桌的照片,忽然明白了即将会发生什么。

    乐俊凯睁开了眼睛,指了指沙发,“坐。”

    这倒是从来不曾有过的礼遇,她却没有动。乐俊凯说:“这几年辛苦你了。”

    她抿着嘴不说话。

    乐俊凯说:“你一个人带着孩子熬到现在也不容易,有什么条件你尽管提,要多少钱都可以。”

    她用牙齿狠狠地咬着下唇,才没有出声。

    “没关系,”乐俊凯似乎很放松,“只要你开个价,我会好好补偿你。”

    她把手掐得自己都觉得疼了,过了好久才语气平静地说:“你弄错了,孩子不是你的。”

    乐俊凯嗤笑了一声,把一叠医院报告扔在案上。她匆匆地扫了一眼,才知道是上次天天住院的病历,不知怎么被他弄到了手。

    乐俊凯眯起眼睛,“你这种死心眼的女人,当初我费了那么大的周折才把你踢走,你会跟别人生孩子?”他下意识地手指摩挲着照片中天天的脸庞,“血型、出生日期都对得上。不过你放心,把孩子接回来后,我会去做一次亲子鉴定。”

    她开始发抖,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你别想把孩子抢走,我是孩子的母亲。”

    “我是孩子的父亲。”乐俊凯淡然地拿起雪茄,“这是我们乐家的骨肉,我不会让他流落在外。”

    “我不会放弃孩子,随便你出多少钱,我不会放弃他。”

    乐俊凯笑了笑,喷出淡白色的烟雾,“励夜,我好像对你说过,这世上如果有任何人胆敢阻挠我,我一定会让他粉身碎骨的。”

    “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让你把孩子从我身边夺走的。”

    “五十万怎么样?你考虑一下。”

    “你不用痴心妄想了。”

    “三十万,如果你再不答应,我就一毛钱也不给你。”

    她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把手里的茶杯向他脸上砸去,“乐先生,我不会出卖我的孩子,我希望你别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就这样。”

    “给脸不要脸。”他轻描淡写地把雪茄扔进烟灰缸,“那你就等着吧。”

    她心里很慌,在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就赶回家去了。车子开不进巷子,她心急火燎,匆匆把钱塞给司机,连零头都没要,就一路跑回家去。

    平常上班的时候,她就把天天反锁在家里,虽然无奈可是也没有别的办法。此时越是着急越是心慌,老远却又听见天天的哭声。她本来以为是错觉,可是还没进院门就听到天天的嗓子都哭哑了,哭一会儿叫一声妈妈。她急得连钥匙都找不着在哪儿。吴婆婆站在屋檐下的窗子外,正急得团团转,一见了她直拍大腿,“作孽哟!你可回来了!”

    等她开了锁进去,才看到天天坐在地上,开水瓶打破了,玻璃胆碎了一地,孩子的一只脚被烫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她疯了一样抱起天天就往外头跑。进了急诊科,医生一边责备她一边用剪刀剪开孩子的裤腿,护士看着她在一旁泪流满面,忍不住骂:“现在倒知道哭了,把这么小的孩子锁在家里,你干什么去了?”

    她声堵气噎,根本答不上话来。

    急诊手术花了四百六十块,又挂了两瓶消炎的点滴。医生坚持要孩子住院,她的钱不够付押金,医生打量了一眼她和孩子寒碜的衣着,对他们母子的状况了然于心,终于叹了口气:“算了,你先抱孩子回去,明天记得再来换药,照这情况看还得挂几天抗生素。千万别去小诊所,万一感染了,孩子这只脚可保不住了。你这当妈的,也不怕后悔一辈子。”

    她抱着孩子出了医院,天天嗓子都哭哑了,缩在她怀里无声抽泣。

    她站在冷风里头,眼泪成串地往下掉。

    天天一见她哭,就吓得瞪大了两只眼睛,哑着嗓子说:“妈妈别生气……你教过我不能碰开水瓶,可是我冷,我想把热水袋的水换了……妈妈别生气……”

    她觉得筋疲力尽。孩子很瘦,抱在胳膊上都不觉得沉。每次去打预防针,社区防疫站的医生都说孩子体重偏轻,怕会缺钙或者贫血。她想尽了办法,本来一直买奶粉,可是后来奶粉出了事,进口奶粉又贵得她负担不起。她省下自己那口给孩子吃,但再怎么省,每个月的开销在那里,她挣的钱,永远不够花。

    她抱着孩子坐公交车回家去。有好心人让了座位给她,不用她教,天天很乖地道谢:“谢谢阿姨。”漂亮的阿姨摸了摸天天的脑袋,“这孩子真可爱。”看天天脚上包着纱布,又逗他,“怎么把脚弄伤啦?”

    天天耷拉着脑袋,没有吭声。

    下了公交车还要走很远,她抱不动天天了,只好把他背在背上。天天软软的小手搂着她的脖子,她低着头只顾往前走。

    一直走到巷子口,才看到乐意安。

    乐意安是自己开车来的,下车来叫住她:“夜子。”

    励夜转过身,有些发怔地看着乐意安。一别四年,她几乎没有任何改变,穿着靓丽时尚,仍旧像个小姑娘。

    “哟,这就是天天吧。”乐意安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睡着了。”

    孩子大约是哭累了,不知什么时候伏在她背上睡着了。小脸上脏乎乎的,被泪水冲出一道道的印子。脸颊上已经哭得红红的,皴了。

    乐意安车里头有暖气,天天在柔软的座椅上睡得很好,偶尔在睡梦中抽搐一下,大概是因为哭得太久了。

    乐意安说:“你这又是何苦呢?你明知道我哥那个脾气,你要再拗下去,保不齐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他要孩子,你把孩子给他不就完了?反正他有钱,让他花钱养去呗,你正好省心。”

    励夜低着头,“我不会让天天离开我。”

    “你养得起他吗?”

    励夜麻木而机械地重复,“我不会让天天离开我。”

    “就凭你在美发店洗头?一个月你能挣多少,一千五?一千七?这里最便宜的房租就得三四百,你和孩子要吃要穿,你拿什么送孩子去幼儿园?你拿什么送孩子去上学?你拿什么把他养大?”

    “我是他妈妈,我不会放弃他。”

    “我就不知道你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乐意安说,“你到底在想什么啊?跟我哥都一拍两散了,还生个孩子,你当这是在拍电视剧?你生了养得起吗?你看看你现在,你看看这孩子,他跟着你真是活受罪,你到底在想什么?”

    励夜没有解释什么,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因为长时间浸在热水里,手心永远在脱皮,一层层皱皱的皮脱掉,再长一层新的出来。红嫩的肉,像是天天的脸蛋,每次亲吻的时候,就会有柔软的感动。

    “你实际一点行不行?你看看孩子现在这样子,他跟着你有什么前途?你供得起他上学吗?现在幼儿园的赞助费要多少你知道吗?”

    乐意安从包里取出一张支票,“我哥都火了,冲着一堆人发脾气,要叫人直接把孩子弄回去。是我拦住了,我说我来劝你。这钱也不是我哥的,是我的私房钱,你拿着吧,明天我来接孩子。”

    励夜看也没看那支票一眼,只是重复着说:“我不要钱,我不会把孩子给你们。”

    “你到底在想什么?我哥那么讨厌你,你还偷偷摸摸生个孩子。你知不知道我哥要是真毛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要不是我拦着,没准昨天晚上你就被人打黑枪了,再不然就是被人打一闷棍,扔集装箱里卖到马来西亚去。你要真为了孩子好,就让孩子过点好日子行不行?他跟着你有什么好处?”

    励夜心里直发酸,可是哭不出来,她好像只会说一句话了,颠来倒去:“我是他妈妈,我不会把他给你们。”

    乐意安终于火了,把支票摔在驾驶台上,“你到底有没有自知之明?你能不能别把自己当圣母?你带着孩子能有什么好下场?你不要钱,行,明天我哥的人一来,一毛钱也不会给你,照样能把孩子弄走。你自己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你别拖着孩子跟你一块儿受罪。我在这儿等你,都听邻居说了,你把孩子一个人反锁在家里,结果孩子把脚烫了。哪天要是失火了呢?这孩子还不被活活烧死在屋子里?你是他妈,你是他妈就应该让他过点好日子。”

    乐意安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大,后座的天天终于被吵醒了,睁开眼睛来有点惊慌地找寻母亲的存在,“妈妈……”

    她不吭声,下车打开后车门,抱起天天就走。

    乐意安气得冲下车,摔上车门,狠狠地冲着她的背影嚷:“我不管了!你等着我哥来收拾你吧!”

    励夜起得很早,起来了就在屋檐下生炉子,呛得直咳嗽。三年了,她生炉子还是笨手笨脚,也许有些事情她永远都学不会。

    最后还是去吴婆婆那里借了个底煤,才把蜂窝炉生起来,然后坐上水壶。

    等天天醒了,她已经兑了一大盆温水,拧了毛巾,给他洗脸、擦澡。

    冬天太冷,屋子里没暖气,她都没办法洗澡,更不敢让孩子洗,何况现在天天又烫了脚。天天被她围在被子里,被热热的毛巾擦拭得很舒服,眯起眼睛来冲她笑。

    孩子缺钙,牙齿长得稀稀落落的,一点也不像乐家的人。

    乐家的人都是一口整齐的白牙,像乐意安,像乐俊凯。

    只有头发像。孩子跟着她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偶尔买点排骨回来炖汤,算是好的了,但就这样还长了一头浓密的头发。孩子发顶有两个旋,和乐俊凯一模一样。

    乐俊凯睡着了老是背对着她,有时候她朦胧醒过来,就只能看到他发顶的两个旋。他总留很短的平头,所以发旋清晰可见。

    她一直想伸手摸一摸,可是又不敢。他很讨厌人碰他,尤其是她。

    有时候他也会主动抱抱她,可是太少了,她就只记得两回。一回是他宿醉未醒,她站在露台上,他出来从后面抱住了她,很温柔,很温柔,她记了很久。

    还有一回是他很高兴,把她抱起来扔到床上去,笑得像个小孩子。他很少对着她笑,所以她也记了很久,久到她想起来都觉得发怔,以为不曾有过,是自己记错了。

    她给天天穿好衣服,然后坐下来数钱,天天怯怯地坐在床上看她。还有两百多块钱,她得省着点花。

    她抱着天天出门,先搭公交车去了商场,挑了很久,才挑了一件特价打三折的童装棉衣,正好两百块。自从有了天天,她从来没买过这么贵的衣服,哪怕是给天天。

    天天穿上新棉衣,越发像棵豆芽菜,头大身子瘦,细长细长的。

    她带天天去了商场楼下的麦当劳,给天天买了一份儿童套餐,还得了一个小玩具。

    天天从来没有进过快餐店,也从来没有玩过玩具,高兴得两眼都放光了,“妈妈,这都是给我的?”

    她耐心地帮他撕开汉堡包的纸,“慢慢吃,都是给你的。”

    天天很高兴,咬了一大口,然后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妈妈,有肉,是瘦肉!”

    牛肉一斤要将近三十块,她从来没舍得买过。孩子的一句话让她又想掉眼泪了。孩子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吃过牛肉。他把汉堡举到她面前,“妈妈,吃!”

    她说:“妈妈不饿,你吃吧。”

    天天固执地举在那里不动,她只得勉强咬了一口。孩子很高兴,一手拿着玩具,一手拿着汉堡。

    她帮他吹凉果汁,慢慢地说:“天天,待会儿妈妈送你去上幼儿园,好吗?”

    “妈妈你发工资了?”

    “嗯。”

    “太好了!幼儿园里小朋友多吗?”

    “嗯。”

    “幼儿园的老师会教我唱歌吗?”

    “嗯。”

    “幼儿园里有暖气吗?”

    “嗯。”

    “妈妈你工资够用吗?”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