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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梦幻,世界会变得苍白死寂。

——姐姐的话

年迈的数学老师把大半支粉笔气忿忿地扔在地上。

“我想我实在没必要为你们浪费精力。”他小而有神的眼睛犀利地盯住了后排座位上的几个男同学。“说句不客气的话,完全是对牛弹琴。”

“不对,应该是说‘兔’。我们都属‘兔’。”一个高挑个儿、瘦得像猴子的男生站了起来,极其认真地纠正了老师一句。他的话在教室里引起了开心的哄笑。男孩子们变声期的嘎哑声音里,夹杂着女孩子们的锐声尖叫。坐在前排的一个长了招风耳朵的男生,拣起滚落在他脚前的一截粉笔头,抡圆了胳膊,向后排呈立正姿态的瘦男孩掷去。白色的粉笔头在教室上空划了一个漂亮的弧形,落在瘦男孩胸脯上,他纹丝不动。

“王冰冰,看来你还是希望由你母亲来亲自教训一次。”数学老师冷冷地说。

那个叫王冰冰的同学站立不动,希望以此来表示他的满不在乎。不过他心中对此多少有些惧怕。妈妈毕竟也是一位老师,并且就在本校执教,治学严厉而且一丝不苟。

“如果你们大家都不想报考大学的话,我以为连这种夜自修都可以不上。”数学老师继续说。“坐在教室里对于你们实在是一种酷刑。”

招风耳朵的男孩在座位上耸了耸肩膀:“谁知道考大学是怎么回事呢?全城里还没有人收到录取通知书。”

“那么好吧。”数学老师挟起备课笔记。“等你们确认有上夜自修的必要,可以推举代表去通知我一声。”

老头子气愤而不失威严地走了,扔下全教室五十多个学生和满黑板的数学题。

“哈,他逃了!”招风耳朵突然大叫一声。教室里开始哗然起来,指责王冰冰故意捣蛋的和庆幸得到解脱的分为截然两派,争执不下,沸沸扬扬闹成一片。

王冰冰安然地坐在位子上。他不想加入双方的争执,这没意思。他从书包里掏出速写本,打算把刚才数学老师的愤怒形象回忆下来。他的目光落在黑板上一片龙飞凤舞的草体字上,这是老头儿刚刚抄下来的一道数学题:

设在一环形公路上有n个汽车站,每站存在汽油若干桶(其中有的站可以不存),n个站的总存油量足够一辆汽车沿此公路行驶一周。现在使一辆原来没油的汽车依反时针方向沿公路行驶,每到一站即把该站的存油全部带上(出发的站也如此),试证n站之中至少有一站,可以使汽车从这站环行一周,不致在中途因缺油而停车。

老头儿的字真大,把一块黑板抄得满满腾腾。白色的粉笔字在白炽灯下闪耀出一片朦朦胧胧的光,使得王冰冰眯缝起眼睛来。

“呔!”招风耳朵又将一小截粉笔扔过来,“呔!老头儿准是找你妈告状去了。别怕,我们都来帮你说话。是他先侮辱了我们,对不对?他骂我们是‘牛’!瞧,我们是牛,他又是什么?……”

王冰冰的眼睛紧盯在黑板上。那一片白色的粉笔字开始移动起来,一个接一个连成线,又绕成环。是一条环形公路。他的眼睛现在已经眯成了一条细细的缝,在眼缝缝里隐约闪出飘忽不定的光。每逢他认真思索什么问题时,他总是这么一副痴痴迷迷的神气,眼睛缝缝里也总有这么一点点不确定的光。

“这道题目,嗯……”王冰冰说。

“你说什么?”招风耳朵没有听清。

“这道题目应该是这样解……”王冰冰异常干脆地打了个手势。“可以设绕环行公路行一周共需汽油a桶,又将n个站依反时针方向依次命之为A1,A2……Ano。设Ai(i=1、2……、n)站上存有汽油Ki桶,我们用归纳法来证定此理。”

他大概觉得站在座位上讲不明白,或者说是讲不过瘾,干脆跨出座位,迈着一双鹭鸶般的长腿往黑板底下走。五十多个同学的眼睛紧紧地在他身后跟着,惊诧,好奇,屏声息气。可是他毫无觉察。他目不斜视地、急匆匆地往黑板下走,仿佛那是一片蔚蓝的海,他迫不及待地要扑过去,一个猛子扎进海底,自由自在地游个畅快。

星星。满天闪烁的星星。可是今夜没有月亮。西边天空有一片奇幻的红光,中间发紫,边缘部分逐渐变淡,跟暗蓝色的夜空揉合起来,呈现出一种少见的青莲色。这红光从傍晚起就贴在天边,到现在为止还久久不散,看见的人都觉得有点不同寻常了。

传达室工友老姜头迈着一双短短的罗圈腿,气急慌忙地跑到校园后边的宿舍区,喊小冰妈妈去接一个长途电话。

“哪儿的?是哪儿的电话?”妈妈奔出屋子,拿了蘸水钢笔的右手开始发抖,并且将一滴红红的墨水抖在衣袋上。

老姜头眨巴着肿泡泡的眼皮:“是如城的呀!你老家来的电话哩。”

妈妈的心慢悠悠地往下沉落。老家有她八十多岁的母亲,她害怕来自那儿的一切电报和电话。在这个小县城里,人们向来只在危难时刻才会动用此种传递信息的工具。

妈妈一路小跑地奔向校门口传达室。她虽然快过五十岁的生日了,却依然体型适中,步态轻捷。这步子害得老姜头紧赶慢赶也没跟得上来。

“那电话不大灵光了,你得声音大着点!”老姜头在后面大声叮嘱她。

妈妈没有听见。她没有也听不见了。西边天空那片非同寻常的红云,弥漫在空气中的梅花的香味,她全没有在意。哦,真是的,为什么要来这个电话?长途!她害怕这两个字,像害怕毒蛇或者蝎子一样。在学生面前那么威严持重的妈妈,这一刻竟变得像个孩子般的张皇失措。小冰爸爸若是在家就好了,他会来接这个电话,然后慢条斯理地将通话内容转告给她。可惜他不在。师范学校晚上还要上班,这真是!

妈妈冲进传达室,一把抓起搁在桌面上的话筒。话筒里有个女孩子的声音“喂!喂!”地叫着,短促而且焦急。妈妈抖抖地将听筒凑近耳边。

半分钟以后,妈妈满脸飞红,站立不稳,甚至有点目瞪口呆的样子。她放下话筒,扶了扶眼镜,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一样望着走进门来的老姜头。

“嗨,是家里老人……”老姜头关切地凑了上来。

“不……不是。老姜,你瞧,是这样……”

妈妈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丢下说了一半的话,急急忙忙地往外就走。老姜头在后面劝了她一句什么,好像是让她宽宽心之类的。她没顾上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