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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帝后(一)

    “康成, 康成!”

    天刚蒙蒙亮,十三岁的少年便已从睡梦中醒来,撑着疲惫的身子从温暖的被褥中起来。

    正是寒冬腊月, 哪怕屋里烧了一夜的地龙, 骤然掀开被子,仍觉一阵寒意袭来,将少年单薄绸裤底下的膝盖冻得酸痛不已。

    “殿下!”康成捧着巾帕与铜盆进来,见他已然起身, 赤着脚站在地上,连忙上前, “快坐下吧,您这腿还伤着呢!”

    少年没做声,只是在趿鞋之时飞快地蹙了蹙眉, 随即便像毫无感觉一般, 自然地行至屏风边, 将准备好的挂在架子上的衣服取下来,一件一件穿上。

    任谁也看不出来,昨日傍晚, 他才因在北苑校场上射箭时, 有一箭未能正中红心而被谢皇后罚在冰冷的台阶下跪了半个时辰。

    康成还记得夜场扶他回来上药时, 两边膝盖被冻得青紫发麻的模样, 此刻却见他没事人似的, 不禁心头发酸。

    “发什么愣,早膳呢?”就在他愣神之际, 尚显稚嫩的元穆安已穿戴整齐, 抽走他手里才绞好的巾帕, 问。

    按照惯例, 今日是圣上亲临漱玉斋,查问几位皇子功课的日子,谁也不敢迟一刻。

    康成回过神来,立刻示意外面的人将早膳送进来。

    元穆安很快用完早膳,带着两名小太监,踏着清晨的熹光,往漱玉斋行去。

    康成担心他膝上的伤,本安排了肩舆,可他却说:“父皇不喜子侄太过娇贵,虽是冬日,但太子也鲜少用肩舆,唯有二哥因为自小体弱,得父皇特许,每到天气寒冷之际,可乘肩舆出入宫中各处,我自不好坏了规矩。”

    才十三岁的孩子,说起话来,因太过沉稳,显得过分早熟,唯有那双明亮的眼眸中隐隐含着的对父亲的敬仰,才让他看起来有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只是,到底受了伤,大冷天的,走起来没有平日那般健步如飞,路上耽搁了些时候,到达漱玉斋时,虽未误了时辰,但却已是最后一个,就连皇帝元烈也已到了。

    屋子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元穆安身上,唯有太傅冲他笑了笑,指指一旁的坐榻,道:“三殿下,快请落座吧。”

    “还坐什么?”未等他行礼,御座上的元烈便先开口,“这么多人,只等你一个。”

    平淡的语气不怒自威,听得在场的皇室子弟们皆不敢出声。

    只有太子元承瑞敢在这时候出声。

    “父皇,近来天冷,三弟想必也不是有意来迟的。”

    他说着,冲元穆安温和地笑了笑,似乎是个十分和善大度的兄长。

    只是,他的话里,丝毫没有要提醒皇帝,其实元穆安并未来迟之意。

    “迟便是迟,不必找借口。天冷如何?二郎身子弱,不也照样准时来了?”元烈冲太子摆手,示意他不用为弟弟找借口,“太子,你爱护兄弟是好事,但不可因此便不分是非。”

    “父皇教训的是。”太子低头,作出羞愧的样子,拱手行礼。

    元穆仿佛外人一般站在原地,看着这对父子之间的你来我往,一声不吭。

    “好了,太子,你坐下吧。”元烈冲太子淡淡笑了笑,再度转向元穆安时,神色又淡了几分,“三郎,你可知错?”

    元穆安面无表情地拱手弯腰,一句解释也没有,只道:“儿知错,请父皇责罚。”

    随着弯腰的动作,膝上传来一阵一阵的痛楚,他却连眼睛也没眨一下。

    元烈这才缓了脸色:“责罚便算了,今日答问,你站着便是。”

    “是。”

    元穆安忍着痛,在十几位族中兄弟们的注视下站到自己的书案之后,突兀得仿佛青青草原之上唯一一棵孤立的树干。

    答问很快开始。

    诸多皇室子侄中,元烈最看重的就是太子元承瑞,每一回查验功课,七成都是问他一人,余下三成则问二皇子元照熙。

    元照熙体弱,又有元烈这个做父亲的宠着,功课上难免松懈,时常答不上来。

    有时,太子会出言提醒,有时,元烈会转而问其他人。

    譬如今日,元烈问及前日才学的《治安策》中,贾公所言,秦何灭。

    太子答了几句,被元烈挥手止住,转而问元照熙。

    元照熙生了一张白生生的脸蛋,带着圆润的红晕,在父亲慈爱的目光下,支支吾吾片刻,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笑了两声,摇头羞愧道:“儿惭愧,昨日用了药后,睡得早,不曾抽空温书,请父皇责罚。”

    每月一次的查问功课,也就只有这位二皇子敢不温书便来了。

    偏偏元烈最是疼惜这个早产的儿子,一听“用药”二字,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非但没有斥责之意,反而更加慈和:“罢了,你身子不好,这几日才叫过奉御,朕知道,就不为难你了。”

    他说着,在其他人身上扫视一番,最后落在还直挺挺站着的元穆安身上:“三郎,你说。”

    元穆安抬头看一眼目光冷淡的元烈,还有满脸活泼笑容的二哥元照熙,心中一阵不适。

    还没等他开口,太子先含笑道:“三郎的功课一向好,连我有时都自愧不如。二郎,你该虚心听着。”

    元照熙眼神从大哥脸上扫过,登时心领神会,转身笑嘻嘻冲元穆安拜了拜:“大哥说得不错,三郎平日常得太傅夸赞,我这个做哥哥的,实在惭愧,是该洗耳恭听才是。”

    这兄弟二人这般一唱一和,笑得一个比一个诚恳无辜,旁人却听得脸色微变。

    他们这是在用一种委婉的方式告诉皇帝,这段日子,在漱玉斋,最出风头的是三皇子元穆安。

    皇帝虽大多时候尚算和蔼,可在教导子侄一事上,却半点不含糊。在他眼里,不论其他儿子如何,总不能越过太子,这样说,无疑要惹皇帝不悦。

    果然,元烈听完两个儿子的话,再看向元穆安的目光,除了冷淡外,更多了几分审视。

    元穆安垂下眼,克制住心中的冷嘲,用平直的声音回答父亲的提问:“《管子》曰:礼义廉耻,是谓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贾公云:秦灭四维而不张,故君臣乖乱,六亲殃戮,奸人并起,万民离叛,凡十三岁,而社稷为虚。”

    他素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尽管昨夜因谢皇后的责罚,几乎没时间温书,但此刻答起来,却不显半分滞涩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