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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泥坑里修圣人(下)

    五人坐的桌,上面满满围着一圈花生壳,粉白的干碎屑像一层肉眼可见的灰尘覆盖在桌面。

黄酒的度数不高,后劲却足。一个个,即便酒量好的,一样酒酣脸热,他们或多或少言行举止里带着几分的醉意,而混荡了城市几年的李土根,依然有酒胆没有酒量,两碗下肚便说话都不利索。

他撑着醉眼,半昏半醒道:“工地这行当,包工头这活计,也得分人的。让额干着,一天一直一辈子干,那乐意,正正合适。可让离三兄弟”

“么开玩笑吧,他哪能干包工头,那对他可算委屈了,是屈才,他的前程远着哩,远到海里去,根本不可能在这里呆久,因为他是凤,不是鸡,额当鸡自然只能是鸡头,可人能当百鸟之王咧!”

“额也么说离三兄弟不是凤凰,但凤凰也不一定不能在工地里出啊。工地咋咧,不照样出陈叔、大老板这样的人物,一年几十万,这是个啥数,够额一辈子哩!”

李超搓了搓鼻子,“可离三兄弟,好家伙,放着大老板、陈叔的交情不攀,不想着更进一步,成天往路外边的灯下钻,这读书不耽误工夫,不如舍咧,省一门心思多合计合计工地。依他的脑子,不出三年五载,你说能拉不成一支队伍,在沪市打出一片天,干嘛非读书!”

李土根斜眼道:“你说地啥嘛,自个读书不好,就觉着读书么意思,不是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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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不是这意思,额说读书是条路,可不是只有这条路。离三兄弟么上大学,路都堵死了,不得换条出路吗!”

李超梗着脖子,拍了拍左右的牛愣子、李仲牛,继续道:“而且他走顺哩,也能带着额们一块走顺咧,一块发财,不挺好?”

“是啊。”牛愣子、李仲牛点头附和。

“是个屁!”

李土根拍了下桌子,脖子暴出像蚯蚓般蠕动的青筋,他激动道:“离三兄弟是咋地么的,你们跟额不都明白!他是么出路,屁,是当时李婶么他让路,她的活路就么了。”

“图昆哥,你们聊的什么,我怎么越听越不明白?”

在旁的马开合并非与其他四人同乡,听得是丈八和尚摸不着头脑,稀里糊涂,云里雾里。

“读书就读书,咋又跟离三他娘扯上了。”

“嗨,你不是李家村的,当然不晓得。”

李土根挥挥手,张嘴讲述道:“开合啊,离三兄弟当年在额们村那可是有了名的,多少年啦,村里才出了这么一个考上县城学校的学生,又是多少年,县城里出了这么一个考上大城市的学生。”

“当时,就是县里的领导都震动了,听说是叫啥教育局的,亲自来人送了钱奖励,学校也出了人送钱,合着有一两千,够箍一口新窑哩!”

酒喝多了便容易语无伦次,便容易不着边际,李土根絮絮叨叨半天,没解释清离三的读书路,而是离题地继续扯话头。

“开合,你是不晓得离三兄弟考上大学,额们村里那场面。那会儿额刚回村里务农没多久,真是见了,咋说呢,比过年还热闹,家家户户都庆贺,放炮仗放了一晚,酒席也摆了一村,而且酒还是特意从老远的邻村专门挑的酒,香着咧,那味道额现在还记得,比这黄酒美不知道多少!”

李土根憨笑着,迷迷糊糊地指了指牛愣子他们,“不信你可以问问他仨,他们也见过。”

马开合皱着眉,“听了半天,还是没听明白,这跟离三他娘有什么关系?”

“嗨,这事啊,得说李婶的病,她看了不少医院,上了县城好多趟,不光离三领着,额们村的燕婶子也就离三他干妈,一块还到过省城,一样病瞧不好,得用钱吊着命。”

李仲牛用略微伤感的口吻说道:“可陕北是啥地方,穷地方,破地方,山沟沟,地里种的庄稼都挣不了多少钱,咋吊着命啊?三儿兄弟他家都欠了村里每家每户一轮的钱,又能从哪再借。他啊,唉!”

马开合瞬间理会,推测道:“该不会他把上学的钱拿起…”

啪的一声,李土根拍了下大腿,嗫嚅道:“可不是都拿来给李婶治病了,还把欠下的债还了不少,偏偏就是么上学,因为么学费了,一点儿都交出来,连路费都么有。你们说,离三兄弟他多孝顺啊,为了娘的病,燕京大学这么牛哄哄的学校说不念就不念了!”

牛愣子同意道:“对,离三兄弟孝顺,额娘老拿他说额,要额像他一样。”

可他现在不一样是泥腿子嘛,李超撇撇嘴,心里腹诽,嘴上说:“可那都过去了,通知书又不是一直给你留着,早就不是啥大学生。”

“那还不是离三兄弟的命不好,要不然,你想想他现在会是啥,那可是燕京大学的学生,燕京大学是甚么学校,那可是出大官出大商出专家的地方,能和额们这些山沟里的泥腿一块?”

“泥腿子咋咧,图昆,这话额就不乐意,你跟额们一样,都在工地混饭吃。再说,在工地混出名头也不丢人,额觉着不比大学生差不多,就像那些个大学生,不照样给大老板、陈叔比下去,跟额们一样穷打工命!”

李超打着酒嗝,眼眶周围红润了一片,脸颊像猴子的两半屁股黑里都透着红,仿佛烧红的黑炭。

“还有,你想想,就算读书能读出个样,可跟额们有甚么关系,额们这些个大老粗能帮的上他什么忙?字都不认识,啥都帮不上。但说包工头,工地里这档子事,现在不敢吹牛,等过他个几年,难道额不能帮着干砌砖,你不能干钢筋水电,二牛不能干木工?”

李仲牛眼睛骨碌一转,“诶,李超这话说的有点理,离三光读书,额们又不懂,将来混出名堂,有啥子忙能找额们,额们对他就是么用的人,他会照顾额们?”

马开合冷笑了一声,飞上枝头当凤凰,至少得明白学会飞,笨鸟先飞,笨了又不想飞,又想跟着变凤凰,难不成得载着你不成?

他刚想着冷嘲热讽来一句,李土根立刻骂咧咧道:“理啥理!”

“你当离三兄弟是他爸陈世美啊!你不想想,是谁一声不响,帮你帮牛愣子帮二牛找师傅,他有像额跟你们邀功嘛?不安安静静,当么事发生一样,这叫啥,这叫仁义。仁义是啥,仁义是人的根本,离三兄弟是有根本的人,他做不出这事。”

李土根说到尽兴,回忆起往事:“还记不记得,当时他考进县城没多久,就从学校带了一包漂白粉,洒在村里给牛喝给猪滚的河沟,净化了以后又好心地自个加固,结果额们的叔伯婶姨哪个晓得道理,非说下毒,可到头是倒打一耙,亲口尝了,才明白才感谢他不让额们喝脏水污水。”

马开合听着,扬起一抹微笑,显得敬佩又诧异,从点点滴滴里,他渐渐地又理解了些许离三。

环境影响着人,山沟沟里多养野鸡,同样没准飞出一只凤凰,它与众不同,定有它与众不同的地方。

牛愣子补充道:“对,离三兄弟他不是这样的人,每次他豁出命在山里打猎,打到头大的总是会在村口分一点,那会儿额家吃的肉没少他给的。”

李超心里有着疙瘩,即便离三如此帮助,他依然不乐意离三读书疏远他们,就像是一群丑小鸭里有一只一直在努力变成白天鹅,遭人嫉恨遭人白眼。

他说:“关键不是他忘不忘本,是额们对他没用,他再咋好,时间久了也会嫌弃穷亲戚。”

“扯淡,你打啥小算盘,额听不出来!”

李土根鄙夷地嗤了下鼻子,“李超,你别以为离三兄弟他眼下在这个旮旯里窝着,就闷怂窝囊一辈子,那是没有得道成仙,可他早晚会冲出工地,到时候额师傅说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这鸡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