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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乡下人”在沪市


正如李土根所言,这个点的确是高峰期,单从他们等的这一个站点,可见一斑

环顾四周,站着不少西装革履、穿着得体的上班族。他们大多手提早餐,只是区别在有的狼吞虎咽,有的细嚼慢咽,有的干脆都不着急吃,慢条斯理,首先满足的是一大早的精神口粮,翻翻报,看看杂志。

他们一行七个,虽然半道上,给李土根威逼着取下陕北标志的头巾,但穿的衣服,扎在这样的人堆里,显得格外醒目,更不必说他们拎的大包小包无数行李,相当招摇,同样相当另类,自然而然引得其他人若隐若现的侧目窥视,但大多投来的目光却不友善,令人感觉不到一丝同根同胞的温暖,只是像报刊亭上出售的一元两元报纸上的字一般,无意间嘲弄他们是文盲老粗。

人,就是喜欢比较,更喜欢拿生活不易的人比较,来自欺欺人。

他们穿得是斯文,他们穿得是正式,光如此的外表着装便让他们无端地生出一股自豪感,然而他们还想加点动作凸显出自己的优越,或是皱下眉,或是捂住嘴,同时,像约定好的抱成团跟躲瘟神似的避得远远的,眼中明里暗里闪着轻蔑、厌恶。

但其实,离三一干人只是穿的寒碜,却很干净,昨儿都用宾馆赠送的袋装沐浴液搓了好几遍,身上没有一丝儿的臭味。

不过,谁在乎,他们只在乎他们想的,乡下人,就那么回事。

好在,彼此之间都不需要忍耐多久,李土根说的73路到了。

轰隆,车门随着远转的机械打开。村里的一干人当中,头一回坐的倒好,随群即可,不是头一回的,对公交车只开前门的做法不理解又不满,咕哝道:“咋就开一个门?后面一块开了,不进去更快嘛!”

“这叫投币,没售票员。麻溜点,都取两块钱,呆会儿往箱子里投。”李土根说道。

对话的声音不大,但路过的几个人全听到。他们不约而同地嘴角一扬,或余光一瞥,眼神中或多或少带了点嫌弃鄙夷的意思。

李土根察觉到他们的排外,脸皮厚习惯的他尽管不介意自己被哂笑,但他不舒服自己的同乡一样当猴子任人取乐。因此,护起犊子,扯了扯嗓子,“哎,大伙,额给你们说个笑吧。”

“啥笑啊?”众人异口同声。

“沪市人的笑话。说是有两个沪市人到一个饭馆里吃螃蟹,一进门把老板喊来,问,‘老板,大闸蟹有伐?’,老板说‘有的,时价’,沪市人一听,马上说,‘大闸蟹有啥吃头,一天到夜吃,也吃怕了,算了,有甲鱼伐’。老板答,‘有,时价。‘沪市人又一听,说算了,来俩碗阳春面吃吃好喽。吃完,一个人去埋单,要老板打折,老板本一肚子气,大声说,“本店概不打折”。沪市人不乐意,用手作磨刀状,说道,‘老板,侬的一把刀老快咯。‘”

有人纳闷道:“图昆,这有啥好笑的?”

“诶呀,你们咋跟闷瓜似的不开窍啊,都明显着,笑他们沪市人又抠又作呗!你瞧,你瞧瞧。”

李土根挤眉弄眼。

“瞧见他们手里的杂志没!额跟你们讲,他们沪市人精明着呢,这一本就值几块钱,买它们的这些人,都是打着算盘细算过的。经常上班看几块钱的,等到了公司,悄悄地跟其他人换一换,要么干脆顺几本,等下班了又能看几块的,往往是送一本呐,能拿回来四五本呢,而且说得好听,叫‘变废为宝’!嘿嘿,是不是比额们陕西人精明?”

正说着,恰巧有一个咯吱窝夹一本《意林》的中年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一听匆忙地把杂志卷起来塞进公文包。顿时,引起了李土根他们嘻嘻哈哈、肆无忌惮的笑声。

中年人恨恨地瞪了他们一眼,上了车。

“看,那老小子估计给额说中,心虚嘞!”李土根眉开眼笑,“走,闲话不说,额们赶紧上车!”

咣当咣当,硬币进了投币箱。

离三的行李最多,他没有跟一干人一块坐到后排,就站在后门出口处,两口箱子搁在两腿之间,他的两只脚像一对钳子紧紧夹住它们不动弹。同时,他的手臂绕过杆子,腾出手来吃着从路边摊上买的俩白面馒头。

现在,不比十年后,没人会厉声喝止,不允许在车上吃东西。因为除了司机,人人有份,所以法不责众。

此刻,公交车浑似一个移动的早餐食堂,刺鼻的醋味、怪异的韭菜味、浓重的肉包子在车内飘逸。

瞧人模狗样的白领们一个个吃得正欢,打上车一直拘束着的李家村人,随之壮起胆子,无所顾忌地吃起早餐。

“……之前病毒来的时候,不像今儿这样。上车是不准吃东西的,说是容易滋生啥细菌病毒的。而且每天,车上都得喷上好几次消毒水,味道怪怪的,跟杀虫的农药似的,说是能杀病毒。但这样,那段时间坐公交的人还是少,只有,呶,像他们买不起车的就只有坐公交的命……另外,到了星期六星期天,你要是有胆出来敢坐车,基本上跟包车的待遇一样。就像额上回,壮着胆子随便上了一辆,嘿,是跟平时不太一样,甭提多自在!”

“为啥?为啥不自在?”

“你刚来,不晓得这沪市人的好歹。以前,额在市区里甭管坐哪趟车,这些个孙子,呸,都他娘的狗眼看人低,觉着额们乡下人贱。”

李土根口沫横飞,说话的嗓门很大,丝毫不在意车里有沪市人。

“可没成想,有个叫萨斯的玩意儿过来,这病毒可把这帮孙子吓坏了,一个个又是戴口罩,又是喷农药,再看额什么都没有,照样上车,照旧干活,看额是又敬又怕,跟瞧神仙似的。从那时,诶,额才明白,原来这帮人,就是一群欺软怕硬的主儿!”

话落,离三很清楚地留意到车里的一些人,有意无意地瞥了瞥李土根,脸色多少透露出一丝不忿。

“小赤佬!”

骂人的是刚才遭李土根戏弄的中年人,想来他为报一箭之仇,打刚才没少在嘴里叨叨“乡下人”、“外来工”、“小赤佬”几个词。

李土根谈兴高,满不在乎有谁不满,大大咧咧道:“所以,千万不要看低了自个,不要因为他们,觉着额们从穷沟沟来,从农村来,就天生比别人矮那么一头,觉着他们骂额们“乡下人”,还真他、娘没骂错。但额跟你们讲,屁,全是扯淡,他们其实跟额们一样,也是乡下人,知道为啥不!”

“为啥?”

“因为沪市就是两个圈,像额们刚来的地,就是外面这个圈,这种人他们爱门缝中间看人,把人看扁喽。但他们想不到啊,最里面那个圈圈,住市区里的人爱在门梁往下看,把所有人都看低喽,就是心傲,压根都不承认外面圈的人是沪市人,也压根没把他们当自己人看。他们呀,其实跟额们陕西人没啥两样。“

“可要额说,沪市人真不如额们陕西人,至少额们拿老乡当老乡,他们倒好,非自家人欺负自家人,非划个道道,什么内三线,外三线,定个城里人、郊区人,吵吵嚷嚷比谁穷比谁富,嘿,你们说有意思没意思,狗咬狗!”

通过窗户,望着现代化的大都市,离三扬起嘴。

以前讲阶级,划分农民阶级、划分资产阶级、划定无产阶级,那是为革命,那是为治国,那是为理想。现在不以阶级、斗争为纲了,阶级意识没了,阶层结构倒方兴未艾。富的看不起穷的,城市的看不起农村的,城乡差别出来,城乡对立起来,莫非这就是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所为之奋斗的?

这国,是华夏人的国;这城,是华夏人的城。这城市化的繁华,农村人如何享受不得?

为什么要在城市人的奚落下忍耐苟且,难道农民的血管里流着的不是和城里人一样的炎黄血脉,难道农民生长的不是和城里人一样的蓝天红旗下?

眼睛盯着窗外,一一从眼前掠过的,不止是闻所未见的东方明珠塔,那左右陪衬的大厦高楼一样令人心潮澎湃。

更何况,视线所及之处,无一不是高楼大厦、住宅洋楼,随便一幢,搁在秦川的小县城,便是人间奇观。

即便再过了三站,高达十几层的写字楼、商品住宅依然一览,不能尽。

离三收回了灼灼的目光,他仰起头,望向车顶,脑子里只想起了一句话一本满是外公注解、押在他箱子里的诗词集他不自禁地吟诵起那首民谣。

“上有骷髅山,下有八宝山,离天三尺三,人过要低头,马过要下鞍。”

“那么,我得低头?”

呢喃着,离三下意识地挺直了已经绷得紧紧的腰板,横眉肃穆,心里毅然决然地起誓。

“不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