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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辏——江有鹤番外


  将门子弟多有傲骨,攻城略地走的是明堂正道,权术谋略算的是襟怀坦白,无论我身归何处,父亲常为我担忧的那点儿放达不羁,终是熔铸在躯体里。

  这不讨人喜的性子,早在金陵十五年里就养成了,心高气傲便有瞧不上的暗中行事,目下无尘便有看不上的草包人丁,骠骑卫里皆是生死相依的袍泽兄弟,可若遇上不惯之事,我也会忍不住针锋相对。

  不过是不足轻重的争执,无非言行举止上冲撞了彼此,只是我这些同伴们素来憨厚老实,在言语上也实是笨拙,每每叫我噎得口不能言,愤懑之下,偏要你来我往打一场才得解气。

  不过短短数月,袁大人就已明里暗里几次提点,罚了校场跑圈,也关过几日禁闭,想是要挫我的锐气,可于我而言,倒是和儿时淘气被父亲惩戒没什么两样。

  袁大人治军是雷霆手段,御下是张弛有道,虽都是军人出身,可不同于我的武将世家身份,袁大人是从尸山血海的底层,一路拼到了如今地位,手上沾的鲜血,怕是能淹及我的靴顶,我对他一向敬重。

  到底见了更多惊心动魄的生生死死,比之我的年轻性莽锋芒毕露,他稳如磐石秉节持重,对于我的桀骜难驯,他竟耐着性子打磨。

  “你的家世不简单。”

  那日,袁大人独独唤了我去,话语间察我神色,开口却是从容淡定。

  我未料到他会突然有此一语,心头不免掠过一丝慌张,以为他动了驱我离开的心思,面上只得不动声色恭敬回道:“属下家中,不过比旁人多几亩良田,承蒙祖辈护佑,父辈也曾袭了一官半职,除外别无特殊。”

  “我不问你底细,”袁大人抬眸觑我,眼神温和肃穆,“你身手不凡行止清隽,来骠骑卫这些时日又傲性不改,想来是门第家风里带出来的,倒也不算你有意滋事。”

  见我面有愧色垂首不语,他又道:“当个普通校尉,被这军规拘着,倒是没了你的才能。我选了更合适你的去处,钻研骠骑卫最艰难的任务,比这枯燥的军营该更合你心意。”

  这倒真是意外之喜,我微怔片刻便抱拳躬身一礼,正欲叩谢领命之时,那素来掷地有声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

  “有鹤,宝剑之利唯有淬火入冰,方能坚不可摧。你且谨记。”

  这句话我自铭记终身,而袁大人于我的提携之恩,还远不止于此。

  自江南千里奔袭而来,誓要追随一生的这位主上,此前多是遥遥一望,自远处瞥见个翩翩身姿,直到旬年后我升任,才有幸真正谋得一面。

  明国光景蒸蒸日上,残雍却是一幅铜驼草莽,主上所铸功勋几乎压了那稚幼的小明王一头,朝政大忌之后必有架海擎天之能。

  街头巷尾对他多有议论,有人说他心狠手辣性格阴鹜,也有人说他勤政爱民胸怀天下,还有人说他耽于美色性情乖张,但无一不敬他一句“救世神佛”、“北斗之尊”。

  我犹记得那天,长安下了经年罕见的一场大雪,我随应大人执行刺杀敌首的任务,却不料半途中了埋伏,滔滔箭矢宛如汹涌的浪雨,铺天盖地而来,溅出一簇簇鲜红的骨朵,染透了绵延群山的透白晶莹。

  铠甲之下的肉身已是破碎的不成样子,我抱着他渐渐冰冷的身子,在雪地里艰难拖行,总算寻了一处枯木掩身,他用尽力气握住我的手,残息里呛着血沫:“任务还没完成…你我不能就这么回去…..你去…我留在这儿。”

  骠骑卫若做特勤,从来不会无功而返,除非已无人可返。

  说完这一句,他像是疲惫已极,歪头昏睡过去,手却牢牢地卡在我的腕上,像是生怕我不听话。

  当夜,我孤身探入敌军阵营,用随身带的匕首,割断了那颗早该掉落的人头,再趁着冷冽月光摸回树坳,背着应大人僵直的残躯回去复命。

  夜是彻骨的寒,雪是刺目的白,熟悉的营帐透着令人恍惚的橙黄明亮。

  袁大人见此情形默然伫立良久,抬手为我掸去肩上积雪,眼底一片幽深通红:“应大人已为国捐躯,往后你便是骠骑卫佥事,这大任你可接得?”

  “责无旁贷,自然接得。”我的牙关紧锁,只用力逼出这一句。

  次日,我便随袁大人,一起去到摄政王近前禀领新职。

  我正襟俯首看着,那不远处一角荣华锦袍渐入视线,却突然有种大气也不敢出的不安。

  他淡声允了袁大人的主张,侧首便问我:“既是千里投奔而来,可是旧朝世家子弟?”

  那是我初次正式面见主上,也是初次认真与他对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目光如炬,锐利异常。

  主上字字正中矢心,那研判的视线落于身上激起薄汗一叠,我只得据实作答,不敢有丝毫隐瞒,其中既有袁大人早已掌握的底细,也有他远未知晓的旧事。

  “将军世家,武将子孙,好出身。”

  袁大人听我诉完早已变了脸色,主上却朗声开口,不仅未有苛责疑虑竟还满含赞许之意。

  我鼓起勇气向主上看去,那张比我老成不到哪里去的脸庞丰神俊朗,他挥挥手示意我可起身回话。

  “主上可会介意属下旧朝身份?”我大着胆子询了一句。

  他的神情,是位高权重者不多见的冷静诚恳。

  “用人不疑,你能忍痛抛却故土,愿明国不叫你失望。”

  我不禁赫然震在当场,此等心胸,几无软肋,如何能不叫人拜服称臣。

  说无弱点,只是我对主上过往知之甚少,彼时我并不知这世间还有一位叫顾予芙的姑娘,是主上心口处经年难愈的一道疤。

  主上年近三十房中却无内眷,这于一位权倾天下呼风唤雨的摄政王来说,实在是匪夷所思。

  从不留意这些风流韵闻的我,也不免生了好奇。

  偶有一日与袁大人小酌,闲语间我问起,才知主上始终孤身一人,似是只因有位音讯杳然的心上人。找寻之事,右卫一直暗中在办,对外则讳莫如深,只零星听闻两人儿时长在一处便生缱绻之意,后来局势动荡被迫于战乱中失散。主上一心记挂着她,多年来苦苦追索,明里暗里不知派过多少人力。

  主上非公私不明之人,却只唯独这件一意孤行,可谁又能指摘这般刻骨深情。

  不免唏嘘。

  “这样去找一个人无异于海底捞针,主上难道不曾设个寻人的期限?”我小声疑惑。

  “听赵云青传主上原话,一日找不到就两日,两日找不到就十日,日日无讯便日日找下去,直到身去也绝不另娶。”袁大人执盅感叹。

  我不禁愕然,这该是个怎样神仙般的姑娘才能此厚爱,主上又该是怎样的情痴,才能这般磐石不转。

  红颜命薄,在这浮沉乱世,经年数载不见音讯恐多半凶多吉少,忖及此又不觉替主上忧心惋惜。

  两年后,随着南下征程推进,都城一路迁至淮南,几乎快要将这位传闻中的姑娘忘却,却没想到才过不久,我便因一次偶然的机会,得见她真颜,只是一打照面,却是她握着主上的王令,急匆匆来骠骑卫调兵。

  呵,最可笑的是,我那好兄弟丁理,竟然也已拜在她石榴裙下。

  荒唐!

  袁大人急召我进帐,命我亲自护卫夫人身侧,决不可令她有任何闪失,言语间颇为罕见的严肃。

  我忍不住抱臂打量着,眼前这位身量纤细皓齿明眸的年轻姑娘,只听她略略说了几句借兵剿匪的意图,心中不由浮出几分嘲弄。

  我曾暗自揣测,能得主上十年枯等,许是个知冷知热,容貌昳丽的贴心佳人,方不负求之不得,应是惟一。

  谁曾想,竟是恃宠妄为,处处留情。

  这是我对她的初次印象,主上一心青睐之人本该懂事明理,她却偏偏可恶。

  手下高手尽出,只为护她周全,我心中冷笑,无奈应下这差事,亲自送她回徐州。

  与她同行前来的,还有一个叽叽喳喳的姑娘,两人途中倒是有说有笑,看起来关系亲厚,只怕早忘了这身后精兵搁下战事,陪她们走这一遭是为了什么。

  行至徐州,她翻身下马之姿略有不稳,我瞧去一眼便知她左臂有伤,定是还刻意逞强不叫我们知道,我便也移开视线只当不晓,倒是那伴随在侧的谈玉茹,惊呼一声挽了她冲回帐去。

  燕山卫几人远见我接过她的缰绳,个个瞠目结舌,想是走时还不知她的身份,如今是迎了一座没用的活菩萨回来。

  我哂笑着冲朱大人点点头,扭头去安置马匹,随后还要回她帐外候着,袁大人交代了,半步也不得离身。

  她掀帘出帐时,我见她面色发白,便还是多嘴问了一句,哪只她慌慌张张喝了我一句,嘴硬说没事,是我眼睛花了诬蔑她。

  “呵,我们奉命一路护送夫人,若是伤着夫人贵体,岂不是要提头向主上谢罪,还望夫人体恤。”

  我说这话时存了三分轻蔑之意,只是话一出口我便有些懊恼,她该是听懂了,若有不悦,这一条逾矩并一条犯上罪名是免不了了。

  她闻言却一脸担忧,并未在意我语中不敬,只急急求我不要告知主上她受伤一事。

  这倒出乎我意料,我点点头,不再多言,弯腰随她进帐。

  主帐内正为如何营救人质焦头烂额,我见那平摊在中的地图上,密密麻麻圈满了笔迹,这大龙山地形陡峭崎岖,若以骠骑卫之力,强攻上山怕是会落得个流寇与人质俱亡的下场,此行以救人为上,这下下策未必派的上用场。

  正欲出口提醒时,忽听她提议声东击西之计,即南面引火,北面强攻,待流寇首尾难顾再相机解救人质。

  众人纷纷赞叹此计甚妙,我不自觉朝她看去,竟不是纤纤弱质,倒是胸有丘壑的巾帼。

  她信任的目光向我投来时,我不禁站直了身体,恭谨肃穆听她下文。

  “江大人身手俊逸,这引火一事事关全局成败,还请骠骑卫高手担此重任。”

  再无甚可说的,我心悦诚服掀袍向她行了大礼。

  “属下定不辱使命。”

  有一种人看似柔嫩易摧,相熟了才知是韧骨内植,经了这件事,我对她不免多了几分欣赏。

  而自那之后,我频繁接手了她的守卫之责,也无意中知晓她不少秘密。

  关于旧人旧事,关于她对主上的情意,桩桩件件竟令我心生敬佩。

  十年光阴未曾刻意苛待过谁,她承受的也许一点也不比主上少。

  若以旁人眼光来看,她此番身世故事难免脱不去攀龙附凤的名声,旧朝枷锁和新贵夫君角力撕扯,多得是尴尬处境,可她却欣然接受从无怨怼,鼓足勇气用那份和善亲切,融入到并不算熟悉的环境里。

  转轻蔑为暗叹,惭愧从前是我妄下断语。

  她不但没使主上风华黯然,反自添了许多玲珑神采,是可与主上并肩携行的天成佳偶。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把我的姑娘带来了我身边。

  青娥眼底春色俏

  我从未想过将要陪伴自己度过一生的女子是如她这般。

  旧时金陵城里的莺莺燕燕,自是花光满眼,吴侬软语里沉醉着一梦不醒的温柔乡,世家公子多都是暮翠朝红,怀里拥着蕙质兰心,手中握着知书达理,眼底还盛着衡春楼里的千娇百媚。

  母亲曾说我孤傲不羁,若是娶一位性子婉顺的姑娘,倒是再好不过的良配。

  玉茹是个口齿伶俐的,初见时她便同个小尾巴一般跟在夫人身侧,许是天性纯稚友善,嘴里亲亲热热地笑唤着夫人“予芙姐”,也不避旁人。

  我见状有意无意招逗几句,便能惹得她又嗔又骂,一副娇女儿姿态袒露无疑,夫人也只随她闹去,可战时又全然不是这副模样,握剑的小手攥得死紧,冷声冷语敢与流寇挑衅。

  我最喜她绷着小脸瞪人的模样,便总忍不住调侃她两句,也略解了赶路时的困乏无趣。

  “你可是白长了个漂亮脑袋,在燕山卫这么久了,这点小事也做不来吗?”

  我见她对着安营扎帐犯愁,便随手帮她安置,口中很自然地揶揄,哪知她却一改往日的反唇相讥,红着脸推我,低声恼道:“自大狂!”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好歹这次没再骂“臭鹤”了。

  “你还笑!”

  “笑也有错?”

  她偷偷瞥我的反应,见我仍不收敛,面上更加羞恼,甩袖欲走,被我堪堪拉住。

  她是个傻姑娘,既算不上轻云蔽月流风回雪,呆头呆脑又自以为聪明,其实在我眼里除去“可爱”二字再无其他。

  我每每在她身边,都怕一个没留意让她被别人骗去,思来想去,不如让我骗了,好歹我能骗她一辈子。

  只是这样岁月静好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本自以为海不扬波,却不料陡然生变。

  下属前来禀告夫人走失的消息时,半句未出已是伏身在地抖若筛糠,吞吞吐吐地说夫人丢了,许是夫人的哥哥将夫人带走了。

  我当下便觉全身没入森森冰河,瞬间生出了许久不曾有过的凛冽惧意,片刻后已是头皮发麻冷汗涔涔。

  凌大人更是慌得眼眶蓄泪,急急派了燕山卫中人出去寻找,又不敢大肆声张,只来与我商量对策。

  我心知这事非同小可,无论如何不能有丁点隐瞒,便随凌大人一起向主上禀告详呈。

  “你说什么…”

  预料之中的雷霆震怒,伴着主上惊痛时的身形摇晃,我自认骠骑卫出了纰漏,不敢有半分辩解。

  主上大步奔近,重重一脚踹至我心口,那力道之大,几乎让我整个身子都撞向地面,我端跪回去,忍了又忍还是将喉头激出的鲜血,喷在身侧地上。

  “江有鹤!你竟敢活着回来,跟我说予芙丢了?”主上的声音里,是从未听过的颤抖哀绝。

  寻人之事是后话,只是我的傻姑娘,却在夜里红肿着双眼,伏在我的榻前。

  胸腔里肋骨断了一根,说话很是费力,干燥的空气灌进嗓眼,带起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呼吸间夹杂着血腥,回想过去,怕是从未这样狼狈示人。

  她哭的双肩颤抖,再没了和我斗嘴时的娇态。

  “喂我喝口水,就走吧。”唇角干皱起皮,我连冲她笑一笑,都带着龇牙咧嘴的滑稽。

  她慌忙应了,鼻中哭腔愈浓,斟了茶碗向我递来,温暖柔软的小手扶在我肩上,一双秋水明眸聚满了将落未落的泪水,那泫然欲泣的模样看得人心头酸胀。

  “予芙姐会找回来吧?”

  “夫人一定会没事的。”

  她点点头,却突然小声道:“怎么伤的这么重,主上很生气吗,可就算再生气怎么能……”

  她胆子素来小,平日提及主上也是怯声怯气,只这一句叫我听出了些微不忿,我既惊讶又动容,下意识捏了她的手慢慢地冲她摇头。

  她也知道这话大不敬,忙禁了声抿嘴垂首,被我握住的手心却慢慢沁出细汗,不多时连双颊也透了红晕。

  “嘘,是我失职,我自当将功折罪,你只安心回燕山卫去,不必为我担心。”

  这些天我早已想过千万遍,若是夫人再也寻不回来,我的性命定是留不住了,此时留她照顾,我的过失怕免不了成为她的无妄之灾。

  见我有意赶她,她那忍了多时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顺着俏丽的脸畔汨汨而下。

  我手中登时一空,浸了徐徐微凉,她抽出手去掩面痛哭,啜泣不止:

  “虽然予芙姐丢了我难过…我也知道主上视予芙姐为心头至宝…可怎知旁人眼里,就没有自己的珍宝…..”

  语至此处,无需赘言。

  月色落入桌案上的半盏温茶,潋滟水光又渐渐折射出天光一角,眼前羞怯局促的少女咬住了唇,偏过头去不看我。

  我的傻姑娘啊,这句话该是我说。

  张灯结彩,映出满院喜庆,红绸交错,挽成一室旖旎。

  兆神末年,我于主上封赐的宅邸内迎娶了谈玉茹。

  若是金陵将军府里的顽子江煜大婚,今日势必是都城十里红妆席地,华顶高轩从府门排到街头巷尾,迎亲的喜轿一路抬到某侯府大户去,再接一位门当户对姿容端庄的深闺少女,在圣上一句“望永结秦晋之好”的御贺里缔下半生良约。

  世家婚事向来两情相悦少,无可奈何多。

  父亲原已有属意的亲家,却不知我这千里修书带去的喜讯,会不会让他老人家再添失望。

  自北上入明,我曾辗转多人打听家人近况,如今虽是南北相隔家国两分,但得知父母双亲仍然精神矍铄,未曾因我叛逆之行遭到连累,心中大安。

  婚期前夕我便想禀明双亲,又恐引人耳目,我已八年未曾寄去只言片语,提笔悬腕却是迟迟难以下笔,饱沾浓墨的毫尖不知从何处起始,忽而喟叹一声便想作罢。

  “怎么不写?”

  门帘轻晃,玉茹提裙走近,嬉笑着探颈看过来,见我一脸踟蹰望着白纸素张,便开口询问。

  “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她转了转眼珠,又微努了努嘴,“可是觉得我的门第出身,配不上你这昔日的小将军?”

  “哪有。”我笑叹着,伸手刮了下她不自觉皱起的鼻尖,“是怕我的字迹叫人认出来,给他们招来灾祸,毕竟我都身故这么多年了。”

  “不许你说这个!”她突然跳起来用手捂住我的嘴,似是对“身故”二字格外敏感,连连要我按她家乡的习俗念了几句,又摸了好些木头才放心。

  “怪力乱神的东西你倒信得全。”我看着她紧皱的小脸忍俊不禁。

  她嗔瞪我一眼,转而看着桌上白纸,忽然漾开笑意。

  “我帮你写不就成了,你说,我代笔,准保认不出。”

  我自觉露出了些许微妙打趣的神色,她总是这般率真大方,分毫未沾染深闺里过分刻板的矜持造作,从来一派江湖儿女的活泼动人。

  我顺势将笔递进她手里,环住她的腰往桌案边一带,覆上她握笔的指尖,纤细的身子拢在怀里,像揣了一只乖顺的兔儿。

  “好,你写就你写。”

  说要帮我代笔,却是写了几句就羞起来,我也不过才说了一句“儿心慕之人温婉柔顺,玉洁冰清,此生愿只得她一人心,”她就笑着挣扎扔了笔,怎么也不肯再写了。

  “谈小姐做事怎么虎头蛇尾,”我勾起嘴角将她圈紧。

  “自己的事,自己做。”她咬着嘴巴想笑,大约知道自己不占理。

  她砰砰的心跳,和扑簌抖动的烛火相争,粉颊带笑灿若春日新桃,忽如其来涌上隐约的痒,我只好俯身攫取唇齿间的清泉,暂解一时心渴。

  一半娟秀稚嫩,一半虽刻意伪装但仍是龙飞凤舞的形骨,这不伦不类的家书就这么寄了回去,想来就算外人看了也只当胡闹。

  而我惟愿双亲,能从这份溢满薄宣的幸福字迹里得些宽慰。

  “一梳到尾,二梳举案齐眉,三梳子孙富贵,大喜!共贺!”

  我从傧相的朗声喜悦里拉回思绪,眼前摇曳的红盖头,似一朵开在心上最绮丽的花。

  六.人间烟火隐丹丘

  金陵帝王州,龙蟠并虎踞,亡国生春草,离宫没古丘,沧波东逝,醉卷温柔,道是秦淮孤月依旧。

  太爷爷的地图里,金戈铁马踏过的旧日山河大半都不再姓赵,重笔圈出的“金陵”二字戳在正中极为刺眼,那曾是家国故乡中枢所在,是万千同胞性命所牵,如今却成了赵皇苟安一隅的丑陋盾甲。

  雍朝颓势难洗,一遇明兵便溃如山倒,君不君、臣不臣,竟上下沆瀣一气,江氏世代忠魂,一忍再忍,终是在一片荒唐之中,勉强保住了独善其身,而我只能日夜祈祷,父伯兄友能于覆巢之下求得一丝生机。

  该来的总会来,就像那晚寒霜月色里,被我决绝抛在身后的金陵城匾,就像那夜我忍痛泣首再三告别的故园门楣,冥冥之中的天地命数,既裹挟了泱泱国运,也席卷了红尘儿女。

  我成婚当年,号角声起,直向金陵。

  我有要职在身,且因旧朝身份有碍未能亲去战场,可那铮铮铁骑,每日在我心上轰隆隆踏碾而去,在胸口震荡不停。

  “夫君口味清淡,不若今日尝尝川椒咸辣?”玉茹常见我伏案忧思前线战局,便想着法儿的哄我松缓心绪。

  举箸尝食,她立在桌边微弯眉眼,我出了一头的汗,好像连憋闷许久的泪水也一同散了去。

  金陵城陷,绵延多年的烽火硝烟终得以消弭,明军一路摧枯拉朽,雍皇子赵猷理随母妃奇氏南逃,会同雍室残部于临安匍匐,欲蓄势反攻,实则已到穷途末路。

  花团迎春,次年明国易主,主上于金陵城登继至尊之位,后下令着四卫统合为锦衣卫,袁大人升任大将军,我便继任骠骑卫指挥使,另领禁宫防卫一职。

  一别故土近秩,熟悉的逶迤绿水、飞甍朱楼复又落回我眼中。

  弘治元年初夏,三法司着手重肃金陵旧臣遗党,我听到讯息便匆匆赶去,心急如焚在冗长的处刑名单中来回搜寻,却看到父母兄伯的名字,出现在特赦令告文之下。

  新皇隆恩,因我投明之功,赐江府上下免于流放,只贬为官者为庶人,妇女亲眷概不受牵累。

  泪目中,我依稀想起主上曾在我婚宴上说,我未负他所托,他也定不负我所托。虽然为家人陈情的心愿,我从未说出口。

  二老经年徒伤的倚闾之思、未曾亲见的子媳安和,终在玉茹与我的喜泪交加中得以圆满。

  待诸事料理停当后,已是第二年春。

  正值李白桃红的暖熏时节,玉茹说城南新开了一家制衣铺子,央我陪她选两匹合心的做几身春装,才下当值我便随她同去,一路赏景观游煞是恣意。

  驻足一处珠花摊位前时,忽有一人从后侧缩手缩脚凑近,猛地冲撞了玉茹的肩膀后大步飞奔而去,我稳住她的身子立刻追至,纵身一脚飞踹,那人便哎呦一声前扑在地,哀叫着抱头团身不起。

  “呀,我的荷包!”玉茹慌张看我,“他要偷银子!”

  “抬起脸来!”我拿脚尖踢开他遮遮挡挡的双臂,却不料露出一张故人的面孔来。

  那人满脸脏污,破布烂衫掩不住浑身臭气熏天,比街头乞丐还要不如,此刻听我厉喝,却瞪着一双直勾勾的眼睛看我。

  “你…居然没死?”

  竟然是姚谦。

  姚妃结党争宠已久,姚家以此兴,如今以此亡,他的父亲早已在金陵破城之日,被定为贼首,清算之时姚府满门上下施行斩立决,未有一人疏漏,却不知怎么叫他逃了。

  那句“生子如何”言犹在耳,而今再提更是恍如隔世谶语。

  “令尊才能颇大,竟能在死地中再为你博一线生路。”我蹲下身子,平静迎向他惊愕的眼神。

  “你居然敢假死叛逃,做这种卖主求荣的事!怪不得大雍世家,都叫那暴君屠了干净,只独赦了江家!”姚谦恨恨地大声叫喊,激动到手足乱晃,一口涎水四溅。

  这下动静不小,惹来几人探首,我伸手捏住了他颤动的下颌,轻声道:“你再大点声,令尊赌上性命的辛苦筹谋,可就白费了。”

  他立刻噤若寒蝉,不敢置信地望着我,忽而反应过来,瑟瑟地扯住了我的袍脚,声调陡降,诺诺求饶:“煜哥,放我走吧,看在我们曾经是旧友的份上。”

  我目光复杂地瞧着他,却不为思索如何处置,而是听着这声“煜哥”,倏忽觉得又回到了少年时。

  束发之岁,也曾与他有过讪牙闲嗑的平和时光,我们也曾呼朋唤友,一同骑马踏春嬉戏游猎,彼时的骄傲昂扬不可一世,如今却落下云端被踩入泥泞。

  而今对面相逢,不免生出物是人非的苍凉哀叹,道是人生际遇谁能厘清,我与他早已是天地之别,横亘在他与我之间那些无关紧要的旧日嫌隙,也都似过往轻尘一般烟消云散。

  若是放他离去,我便有渎职之罪,若即刻拿他收监,不日后乱葬岗,不过是再多一具冰凉的尸体。

  我知道自己犹豫了。

  此时玉茹默默无声跟上来,轻轻抚了抚我的肩膀。

  “你走吧,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今日就当没认出来。”

  我深吸口气,捉了玉茹的手站起身,再也不看他。

  虽因前朝世家身份而为戴罪之身,可纨绔子弟不涉政局,有罪但罪不至死,今日放他一命,只当了了结交一场的情意。

  光阴流转如白马过隙,一日玉茹忽从餐席中掩口干呕而去,宣了医官细细诊脉,竟已有了两月身孕。

  她眼中娇怯含羞,我不禁大喜过望,忍不住抱起她原地旋了一圈,自身后散开的粉碧裙裾,宛如骄阳下盛放的花瓣,铺将成延绵不绝的生命希冀。

  是孩子啊,我的孩子。

  他将生于安稳盛世,长于赫奕门庭,载着他父亲母亲厚重的爱与关怀,用纯净无暇的稚眼清瞳,看遍这千山万水,历尽那烟火尘寰。

  “瞧你,怎么没出息起来,都是要做爹爹的人了。”

  她柔声笑着,却用一双细软的小手覆住我的视线,自她的掌心里我眨了眨眼,这才感到眼圈微热,似有清凉。

  “夫君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如圭如璋,女孩丰姿冶丽,都好。”

  小姑娘呱呱坠地时,震天动地的哭啼,是寂静子夜里第一声悦音。

  莞儿爱笑,像她母亲。

  那时只盼着新生命的诞生,何曾想到未来的亲家,竟是一路互持的同僚,那一街之隔的赵府里,玉茹倒是要隔三差五地去。

  有了孩子便更添喜乐,此后家宅安宁,既无世路风波也无哀怨忧怖。

  我已俨然按照自己的意愿,过完了最好的岁月,太爷爷予我姓名时亲手植下的光火,一刻也未曾熄灭。

  我坚信这就是我想成为的自己,一切选择不知对错,但我不后悔一生这样来过。

  所幸,她也懂我。

  又是新年伊始,我曾问玉茹许了什么愿。

  她笑着回答我:

  “无论山河兴替,斗转星移,愿我的阿煜,志向千里不改少年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