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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搪塞

    第21章

    刘拂轻啜着梅花酒,品着里面淡淡梅香。

    进园前曾听谢二公子说,这梅酒的方子是谢家多年不外传的秘方,曾被衍圣公亲口赞扬过。

    她喜这酒味清冽,却也不好撬人家家私。这种喝一杯少一杯的东西,自然要好好品咂。只恨之前有徐思年盯着,不能多饮几杯。

    “姑娘?”

    谢家的仆役怎会如此没眼力劲?一壶酒已空,伸手去取新壶的刘拂闻言,含笑抬头:“兄台请坐,此酒甚好,可要尝尝?”

    话中虽带着问询的意思,但不等对方回答,刘拂就已取过一个干净的扩口酒盏,抬手斟满。

    绯色的清透酒水从尖细的壶口流出,坠入杯中。衬着细腻的白瓷,格外甜美。

    这甜美,其实与梅花本身迎风斗雪的气质很是不搭,却又带着奇特的和谐。

    刘拂将酒盏向对方推了推,又招呼角落立着的小侍婢过来,对着小丫头轻笑道:“天寒,莫站在这里打瞌睡。这位周公子有事问你,答完话就回去歇着吧。”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再多取几壶酒来,这里就不需你伺候了。”

    小侍婢一脸迷茫,战战兢兢应诺:“……是。”

    周行眼中滑过一抹似有所悟,觑了眼躬身垂首的侍婢,并未开口。

    亭中骤然陷入诡异的静谧。

    刘拂疑惑道:“周兄?”

    “下去取酒吧。”

    待一头雾水的小侍婢行礼退出亭外,周行才行至另一边撩袍坐下,隔着桌案定睛打量刘拂。

    她是真的淡然自若,不是装的。

    浑然不知对方在揣度什么,得不到回答的刘拂也不强求,在向周行举杯示意后,重新就着亭外的红梅傲雪景,自斟自饮起来。

    对于周行一直凝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刘拂并未放在心上。

    或者说,她是早已习惯了万众瞩目的感觉。

    当小侍婢捧着灌满的新酒壶回来,刘拂才再次试着劝道:“周兄真不尝尝?谢家的梅酒堪称一绝了。”

    周行将满盏酒一饮而尽,以杯底相示,淡声道:“刘、公子,刚才是在下唐突了。”

    “无妨无妨。”刘拂大手一挥,浑不在意,“这酒如何?可合周兄的口味?”

    见周行蹙眉不答,她又笑道:“千人千味,我向来是个多话的,周兄切莫因着我勉强自己的舌头。”

    周行指尖划过杯沿,沾上一星酒水。

    “确是好酒。”

    刘拂大笑:“那便多饮几杯,千万不要客气。”

    明明她也是客人,却自然而然地摆出主人待客的架势。不过分热情,又不会冷落远客,还另带着股自娱自乐的洒脱随性,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

    发现自己想与之交好的心思,周行失笑,因知晓对方是女子而有些拘谨的身姿,也放松许多。

    大抵只有这样的姑娘,才能扮着男装,在一众学识上佳的书生中,还能熠熠生辉。

    周行举杯道:“方才不小心听到你与徐兄的交谈,实在抱歉。”

    嗯?刘拂惊觉不对。

    所以之前周行那声“小姑娘”是对她而非侍女?

    所以她方才与周行驴唇不对马嘴的讲了半天,说的全不是一件事?

    即便她表情控制的极好,微挑的眉梢仍暴露了她的心绪变化。落在有心人眼中,方才的处变不惊,瞬时变成了大智若愚。

    但也鲜活许多。

    周行正正神色,起身正式致歉:“刘姑娘,方才一时不察,险些暴露你的身份,是周某的不是。”

    刘拂面上不透声色,缓声道:“周兄不必多礼,我既敢来,就不怕人看出。”

    只有腔子里狂跳不止的心可以证明,她刘云浮不是不怕旁人看透身份,而是从未想过会有被看出来的一天!

    她早已骗过了天下人,也骗过了自己。

    强压下翻涌的心潮,刘拂半是得意半是懊丧道:“都说金陵才子乃江南之首,却只有周兄你看透我身份,莫不是江南学子比不过京城的?”

    周行笑道:“你且放心,蒋、方二人都未看出。”

    刘拂回忆着曾见过的贵女,脸上得色更深:“原是周兄不同常人。”

    这话看似夸赞周行,其实是在夸自己。她边说,边向周行投去一个疑惑的目光。

    见少女一身男子长袍,大马金刀而坐,即便被揭开身份也毫无怯意。平常男子论起风流潇洒,恐怕都不如她。

    周行唇边笑意更浓:“刘姑娘是女中豪杰,不如一问换一问。”

    心绪平定下来的刘拂眼珠一转,直白道:“因有我在。”

    周行微愣:“还请姑娘解惑。”

    “因有我在。”刘拂再次满饮一杯,用拇指抿去唇角绯色的酒液,很是怡然自得,“只要我想,徐松风就绝不会输。”

    她淡笑道:“周兄,该你了。”

    不自量力的自信,只会是个笑话。空口讲大话,任谁都能将牛皮吹上天。

    可面前的少女神色淡淡,却让人不得不信。

    周行突然觉得,莫说教养深闺的女子,恐怕就连朝堂之上的男儿,都不一定如她。

    他哑然失笑,爽快答道:“徐兄护你太甚,这才泄了端倪。”

    刘拂举杯的手僵在半空。

    千算万算,漏算了徐思年不是个好戏搭子。她天衣无缝的戏码,竟是坏在他的一腔情意上。

    哭笑不得的刘拂揉了揉眉心,叹道:“可明显?”她话一出口,自己先笑了,“我竟忘了,是周兄你天赋异禀,蒋兄方兄才华盖世,也没看出不妥来。”

    刘拂眼中精光一闪,她起身取过一旁大碗,直接推开酒壶壶盖,倾酒于碗中,十分豪迈地推向周行:“小弟与周兄投缘,周兄,请!”

    刘姑娘此举,起码能为徐兄清掉一个夺魁的障碍。

    看着面前盛满佳酿、拳头大的饭碗,周行垂眸微叹:“刘兄,请。”

    ***

    当众人酝酿好佳作,准备回来撰写初稿交给刘拂誊抄时,在亭中看到的,是一个已经醉倒的醉鬼,与一个半醉未醉间仍在倾杯的酒鬼。

    张秀才哑然:“这……不如换个誊抄人?”

    刘拂闻言嗤笑道:“太白豪饮三百杯尚能作诗,我酒量不敢攀比诗仙,誊文撰写又有何妨。”

    她掷开酒壶,起身后微微踉跄,不待徐思年去扶,就已站稳身形。

    刘拂双手推开挡路的众人,漫步至桌案之前。随手拎起一根狼毫粗笔,饱蘸浓墨,随手而书。

    跟在她身后的众人从她单薄的肩头望去,只见铁画银钩,其字力透纸背,其势扑面而来。

    她所写的,正是谪仙人的《将进酒》。

    一笔而书,狂放张扬。

    “……好字!也不知刘兄今日抄录,可否让我带回……”

    “……虽笔力尚弱,但已有自成一派之态……”

    “……刘兄不过十四,前遇不可限量……”

    众人下意识互相对视一眼,然后都向李迅望去。不出所料地在李迅脸上,看出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此时的刘拂豪纵不羁,一言一行都带着满满的自信,比之投壶作对时光华更胜,即便形容尚小,依旧耀眼得让人不敢逼视。

    已无人再将话题引到徐思年身上。

    任谁都能看出,不必等到许多年后,他们面前的刘小公子,就已能用自己的才华,盖过金陵第一才子。

    至于“风流”二字……

    当他们看到刘拂因酒气沾染而越发晶亮的眸子,与被醺得微红的面庞时,都在心中打消了这个疑问。

    再待两年,只要他想,金陵城中的世家贵女,恐怕没有哪个能抵得过他一笑。

    谢显拍了拍徐思年僵硬的肩头:“松风兄,节哀。”

    徐思年恍若无觉,只恨不得将他的阿拂藏起来,让谁都看不到她的光芒璀璨。

    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刘拂所求为何。徐思年也深刻地知晓,那是如今的他给不了对方的。

    明珠岂能暗投,就如他之前对谢显说的一般,他不能阻止他的阿拂鹏抟万里。

    即便为了阿拂,来年秋闱,亦不容有失。

    徐思年小心上前,轻声问道:“阿拂,可头疼?”

    刘拂抿唇一笑:“尚可再饮。”她斜眼望向众人,笑道,“各位仁兄还不动笔,不怕把脑中佳句忘了么?”

    她话音落地时,已有几人露出懊恼神色。

    刘拂指指酒桌:“梅酒凉后另有一番风味,大家不若试试酒后作诗,说不定能有醍醐灌顶之效。”

    三句话不离谢家梅酒,可见是真的醉了。

    良言常被人误。刘拂摇头叹气,直接指定人选:“蒋少……蒋兄,不如试试?”

    少年眸光潋滟,带着使人信服的力量。

    蒋存素不擅长诗文,本不欲参加咏梅赋诗一事,在少年的注视下也不忍拒绝,只笑道:“我且一试。”

    当他举起杯盏欲饮时,又被刘拂打断。

    “刘兄?”

    刘拂拍了拍刚送来的酒坛:“若是蒋兄,得满饮一坛才够。”

    不等蒋存说话,方奇然已笑道:“蒋兄莫要推拒,刘兄说的极对。”

    他们二人自幼相熟,方奇然对蒋存脾性与酒量都知之甚详,他虽不知刘拂是如何知道,但那少年说得确实没错。

    蒋存其人,平时寡淡少言,可一旦醉酒,便会显露出另一面。

    至于刘拂是如何知道的……

    见蒋存被方奇然拖去饮酒,正被徐思年捏着脖子喝茶解酒的刘拂咬着杯沿轻笑。

    蒋少将军遗世的两篇大作,全是酒后所写。她篇篇倒背如流,又怎会不知其中关窍?

    众人看过热闹,自去研墨不提。另有几个见刘拂信誓旦旦,便真听了她的建议,去试着以酒助诗兴。

    谢显笑道:“阿拂放心,待今日宴后,我定命人再送十坛去你府上。”

    刘拂大笑应好,吃人嘴短,看向谢显的目光都柔和许多:“好二哥,十坛可不够喝。”

    被徐思年死盯着的谢显摸摸鼻子:“酒大伤身,等你再大些,不论天涯海角,二哥都送酒与你。”

    想起谢显早夭一事,刘拂心中喜意也淡了许多。她握着谢显的手,言辞切切:“哪怕为了小弟,二哥也要多多保重自身。”

    谢显微愣,点头笑道:“我看是为了你的口舌才对。”

    “你管为了什么呢。”刘拂正色道,“秋闱燥热不提,春闱在数九寒冬,且要在号中连考多日,二哥这身狐狸皮大氅,可是带不进去的。”

    徐思年眸光微闪,也帮腔相劝。

    在蒋存涨红了脸庞,兴致勃勃诗兴正浓时,刘拂觑到忐忑不安偷眼打量蒋存的张秀才,突然想起一事。

    若猜得没错,张智此行豁出脸面不要,就是为了找到契机接近蒋存,毛遂自荐做少将军的门人。

    西北苦寒,能有个善农事的门客,对他二人说不得都是好事。

    刘拂袖手拢在胸前,四处溜达。

    当路过张秀才时,她故意靠近一些,轻声道:“张兄,‘横枝’一词蒋兄已用了。”

    张秀才被身后而来的声音惊了一跳,在纸上画了个大大的墨点。

    “你怎知旁人用的何字?”张智顿了顿,不甘不愿地问道,“你可当真?”

    他皱眉苦思,实在想不起刘拂方才有没有从蒋公子身后走过。

    刘拂耸肩:“爱信不信。”她轻笑道,“你放心,我之前虽有让你做绿叶的心,但此时早已不需要了。”

    与李迅相比,这勤于农桑的张秀才可爱多了。

    见刘拂笑得森冷,张秀才不发一言,另扯张宣纸提笔而书。刘拂也不管他是否避开了‘横枝’二字,自顾自走开。

    实话讲,除了那两篇足以传世的大作外,少将军其余诗赋都极一般。用词极富套路,咏梅必用横枝,咏菊必用黄华,咏雪必用絮絮,而他难得的赠美人之作,也全用了芙蓉。

    可见蒋存在诗词一道上,委实不怎么开窍。

    想起刚刚一不小心看到的,徐思年废弃的诗稿,不长于情爱的刘拂暗叹口气,难得有些苦恼。

    幸而不识桃并柳,却被梅花累十年。

    笔记缭乱,可见徐思年写下这两句时,有多心绪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