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9日星期一

04

每周一全校统一的大课间活动是跳绳。伴随节奏强烈的跳绳音乐，学生们欢快地蹦跳，五颜六色的绳子此起彼伏，操场上不间断地响着绳子砸地的“啪啪”声。

孙醇和姚严利站在本班队伍后，边看管学生边闲聊。还有三年就要退休的、醉心养生保健的道德与法制老师冷欣晖，站在二人旁边，边晒太阳补钙边做护胸运动。刘清泉、秦明月等年轻班主任，则游走于学生队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厌其烦地整饬那些边跳绳边说话的缺筋少弦者。

“姚老师，你岁数没我大，怎么教龄与我相仿？”孙醇不解地问。

“我是‘中师生’呀。”姚严利答。

“我经常听人说起中师生，一直不大明白什么意思，说给我听听。”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国家为了缓解中小学师资缺乏问题，出台政策，从初中毕业生中选招优秀毕业生到中等师范学校，学习几年后，回到乡村学校当老师。”

“这么说，你们这批人都是各学校的拔尖人才啦？”

“那是当然。不客气地说，许多都是清华、北大的苗子。”

“不考中师上高中不行吗？”

“能上中师，一般不考虑上高中。一是国家有政策，二是考上后是干部身份，就是城市户口，彻底摆脱农业户口。你知道的，那年代农村人有个非农业户口，何等重要，全村人的荣耀！”

“读了几年师范？”

“三年。三年的刻苦学习后，我们就像飘飞的柳絮，飞向乡村，成为中小学教师。那时候，干劲冲天，乡村教育的振兴——不是我吹牛——我们这批人功不可没。”

“的确，我认识很多像你这样的‘小中专’，教学基本功非常扎实。特别是粉笔字和朗诵，是我们这些大专生所无法比拟的。”

“那是我们的必修课，不像后来你们有些大专生，进了大学后就不思进取，60分万岁，补考毕业。”

“那么，教师由乡村调进城里很难，后来你又怎么到了城里？”

“现在，评上高级职称了吗？”虽然常在一起，对于各自职称级别，老师间还是很少互相打探的。问完，孙醇也觉不妥。

“没有，中级中的八级。正在努力争取高级，我不能拿着中级职称退休，奉献了大半辈子，心有不甘！我今年之所以主动要求干班主任，正是因为急欲评高级职称：有关文件硬性规定，中级职称评上后，再评高级职称必须要有三年或三年以上班主任工作经历。我中级评得晚，评上后一直担任两个班数学课，工作量大就没再干班主任，为了高级职称，这学期只好坚持干了……你几级，老孙？”

“没有你高，我是中级中的十级。不过我不想评了，太难，顺其自然吧……”

做完护胸运动的冷欣晖已经听说过姚严利打学生被费校召见一事，领悟人生的样子，突然插话道：“我也是顺其自然。远离职称，体健身康……姚老师，你那体性真得改一改，学生不是你的孩子，但身体是你的身体，你凡事就不要像女老师一般要强了。特别是对那些调皮捣蛋的熊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否则，常打河边走，终有一天会湿鞋。”

“可你能眼看着不管吗？”姚严利痛心道，“那对不住自己良心。”

“你说的也对，教师是个良心活儿。唉，一听说你打了学生两教鞭，我就想起我儿子，想起他上小学时我做的蠢事，真是后悔啊……”冷欣晖惋惜道。

冷欣晖所说的“蠢事”，业内同行都知晓，也都觉得他做得太过分。他儿子手贱，把女同桌田字格作业中的生字偷偷多加了个“点”或是“撇”“横”，如把“式”字右边用铅笔描上一撇，把“尧”字上面加上一点，把“主”字加上一横……害得女同桌被班主任以“马虎”为名狠批一顿。真相大白后，班主任忍无可忍用教鞭把他儿子屁股打出几道伤痕。

身为教师的冷欣晖决不算事，不顾同行情谊，执意上告教体局。众人百般安抚，儿子班主任道歉并赔了两千元方才息事宁人。如此处理的后遗症是，自此没有一个小学老师管教他儿子；一传十十传百，到了初中也没哪个老师管教他儿子，初中毕业后分流去了职业学校。

“我现在才明白，老师都是为孩子好，后悔也来不及了，时光不能倒流……我儿子在职业学校那几年，玩手游、打架闹事、翻墙头逃课、谈恋爱，百病俱全，老师们怕引火烧身，大都视而不见。职校毕业后呢，出力的活儿懒得干，轻快活儿又找不到，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我根本管不了……还要为他准备婚房，全家指望我这点工资，我腰筯抻得嘎嘣响。唉，都是当年我一念之差导致的……”

“那你现在还劝说我少管学生？”姚严利感觉冷欣晖的话前后矛盾，反问。

“我是有原因的。一方面，家长不全部是通情达理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祸从天降；另一方面，当年因我过于溺爱儿子难为儿子班主任，以致于没有老师愿意管教我儿子，我现在也就不愿意过多管教别人的孩子。我劝你少管学生，是出于第一方面原因。”

冷欣晖说罢，仰望苍天，长吁短叹。姚严利不置可否。孙醇忧心忡忡，面前好似弥漫着轻纱似的薄雾。《学记》曰：“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难道这话有错吗？数典忘祖，莫，莫，莫。

05

晚学学生离校后，全体教职员工会议室开会。全体会议没有固定时间，来事儿了说开就开。费校携校领导班子主席台就座。教职员工集中坐于台下中央位置。除了前几排，后面的老师大都手捧手机自得其乐。

费校先是严肃地要求大家把手机打到静音模式，随即笑生两颊，轻松地开始讲话：“今天会议三个主题。先说第一个高兴的主题。明天教师节，再过几天中秋节，大家平时早出晚归都挺辛苦，学校工会打算给大家发点福利。中秋节前一天发放，大家说说发点什么好？”

“补助，补助……”男老师们竞相嚷道。

“补助吗，回家找老婆要，呵呵……”费校喜笑颜开，平易近人，亲师爱师。

逢年过节，学校工会发福利，费校开会公布发放什么福利时，开场白都是这样。男老师们的回答都是，费校也不生气。不生气的费校还是很亲和的。

这外号源于一次全校教职员工大会。费校坐在主席台上煞有介事地宣读文件。

“……给全校所有的贫困生一次——”恰好到了文件翻页位置，费校拖腔拉调，不紧不慢地翻到下一页，大声道

全场哄堂大笑。费校恍然一怔，才反应过来：自己停顿位置有误读破了句。哑然失笑。自此得了个“外号，时常自嘲调节气氛，改善与老师关系。

公布完有限的福利，费校恢复扑克脸颜艺，正襟危坐，严肃道：“第二个主题，是体罚和变相体罚学生问题。这是一个关系到个人饭碗的严肃问题，来不得半点马虎！我不是危言耸听，我们必须防微杜渐！今天发现有的老师把学生赶到教室外，甚至有肢体接触，这是决不能容忍的！当下形势，比不得过去，学生是上帝，我们是服务人员，要摆正自己位置，全心全意为学生服务！上次开会，局领导说了，罚蹲、罚站、罚作业，都不允许！局领导特别指出，有的学校教室设有特殊座位，把不听话的、学习成绩差的学生搁置前后墙角，这是对学生的不尊重，要改，要按高矮个排位！我昨天挨个班查了，五六个班级设有特殊座位，明天赶快给我改！

“有老师要问了，那些不听话的、成绩差的学生安排在中间，招前惹后，左顾右盼，鼓鼓涌涌，搅得四邻不安……这不是理由，局领导怎么说的就怎么办！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开动脑筋，千方百计地安抚，安抚，再安抚！有痛你给我忍着，有冤你给我受着，冲动是魔鬼，小不忍则丢饭碗，我和你们是一条心！”

一口气郑重其事地强调了这一大堆，费校涨红了脸，眉毛戟张。缓口气，续道：

“再说第三个主题，最后一个，学生安全问题！校规千万条，安全第一条！有老师反映个别班级个别学生有跳楼冲动，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如果出现一例，不仅我受处分，班主任、任课老师也要跟着倒霉。

“昨晚我一夜没睡好，反复考虑如何堵住隐患。想来想去，只有给二楼以上所有窗口都装上防护网。今天一大早到校，我就数呀数呀，到底有多少个危险窗口？从二楼数到五楼，从教学楼数到办公楼，从仪器室数到实验室……数到最后不小心被桌腿绊了一跤，全忘了。二楼以上这数不胜数的危险窗口，还真是隐患，你不知道学生会从哪个窗口实施自由落体运动！可是，这又是一笔不少的开支，我到哪里弄钱？我就全区挨个校长打电话询问，得到的答案是窗口都没装防护网，发生跳楼事件只能自认倒霉。

“我又跑到局领导办公室，毕恭毕敬地请教解决办法。局领导反复考虑，也是一筹莫展。最后开了个小会研究半天，给我的答复是：安装防护网似乎与消防法有点冲突，现在的学生心理承受力差，加强挫折教育。大家听好了，对学生加强挫折教育！

“这几天我还发现一个问题，就是有的办公室让学生打水。我校师生喝的都是桶装水，一大桶水近40斤，你让学生从一楼搬到四楼，磕磕绊绊，摔折胳膊跌断腿，怎么向家长交待？昨天我看到两名五年级女生往楼上抬一桶水，一步一挪，跌跌撞撞，你们于心何忍？我急忙支走她们自己动手把水扛到五办——对，就是五办！每个办公室都有两三个男老师，从今往后，办公室的水男老师负责搬，室内卫生女老师打扫，不准动用一个学生！”

费校脸涨得更红了，慷慨激昂，恨不能把会议的重要内容复制粘贴到每名老师的大脑。

“会议最后，我再次严肃地强调几句！”习惯于把上衣塞进裤腰里的费校突然起身，顺手把宽肥的“包奶裤”提到小腹以上，厉声道，“一个是，教师间要加强团结，精诚合作，不要口蜜腹剑私下攻讦，损人不利己和损人利己的事不要做，打不着鹿也不让鹿吃草的事不要做！再一个，工作上一切听局领导指示：领导让你往东，你不能往西；领导让你打狗，你不能撵鸡！我就讲到这里，董校和其他领导，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