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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定风波

    很久以后我还能想起,那天是初九,下了很大的雪,瑶歌早早催我起来,她说:“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你和界主成婚。”

我端详着铜镜里的自己,惊觉自己眼角已经有几条细微的皱纹。我道:“瑶歌,咱们认识一千多年了,你说实话,我是不是老了?”

“咱们又不是凡人,哪里讲什么老啊死啊的。”瑶歌讪讪笑了,“我记得初次见你的时候,我还夸你修为精进,小小年纪就会用般若元火。”

我看了看自己掌心,那朵般若花的印记依旧清晰、鲜红。

她说:“那时我瞧着世子的眼色,我们俩心照不宣,只有你傻傻地为他遮掩。”

“我这几天常常做梦,梦见我在枢云宫,还有沧弈和恩公,我们在一起吃酒。”我道,“我还梦到你和采星,还有柳笙,还有红鸾司的仙娥浮玉。”

可惜只是梦,也只能是个梦。

“之前的日子不好过,之后就好了。”她为我戴上赤金攒珠花翠玉的凤冠,“不愧是我们界主夫人,三界中再找不出一个更美的了。”

我摩挲着喜服上的绣花,那纹饰绣得太复杂,反而显得沉闷烦琐,甚至有些硌手。

她扶着我出门,一步一步走到不秋殿。我不愿太嘈杂,所以这场婚礼只有我们几个,拂柔甘愿充当花童的角色,为我们召来漫天的斑斓花瓣。我在台阶下抬起头,隐约可见沧弈站在不秋殿门前,他身着红色的喜服,远远看去是那么挺拔的一个男人。

他注视着我朝他走来,眼中满是深情。

我猜,他应该不知道,我是要杀了他吧?

我终于靠近他,终于与他并肩而立。

他说:“阿绾,我好几次梦到这样的场景,今天终于发生了。”

“梦是假的,我才是真的。”我对他温柔地笑。

沧弈牵着我的手,跪拜天地。

他说:“我沧弈此生,只钟情素绾一人。”

这话其实很矛盾。

我清晰地记得,在他要杀了我的时候,他发过的誓,说过的话。

但是,我没有提。我与他挽手回到不秋殿,我说:“咱们该饮合卺酒了吧?”

沧弈笑着说:“你看我,开心过头,都忘了大事。”

“我去吧。”我把他拦住,转过身倒了两杯酒,将藏在指甲里的七绝散兑进酒杯,“喝了这杯酒,咱们就是夫妻了。”

沧弈却不急着喝,他说:“阿绾,你当真不后悔?”

“我口口声声说嫁给你,怎么会后悔呢?”我勉强地笑了笑,他这样让我很慌,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知道那杯酒有问题,只能强作镇定。

他脸上的笑容逐渐冷却,终于和往常一样,面色平淡道:“阿绾,你还是恨我的,对吧?”

我没话可说。

沧弈将杯子里的酒一点一点地倒在地上,他问我:“这酒里掺的是什么?”

“是毒药。”我道。

我索性撕破脸皮,说:“连神仙喝了都会灰飞烟灭的毒药。”

“因为我恨。”我看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依旧干净清澈,“我恨你用魔界世子的身份欺骗我,我恨你在人间刺穿我心口的一剑,我恨你对我无情无义,我恨你杀了恩公,杀了这世上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

“世上唯一一个对你好的人?”沧弈好像是笑了,他反问我,“什么叫对你好,你告诉我,于你而言,什么叫好?”

“你少为自己开脱。”我说,“沧弈,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每一步都在算计我,你以为我会帮你杀了恩公,你不过是希望利用我成为你在天界的耳目!”

我质问他:“我知道,你如今对我的好,也是为了骗我,对不对?”

沧弈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许久许久以后,他又笑;“原来在你心里,我一直都是这样。”

他道:“好,你想听什么,我说给你听。”

“你认为是我杀了桦音?”说到这里,他拊掌大笑,“那好,桦音就是我杀的,可是你能将我如何?”

他说:“若不是你逃避推诿,桦音怎么会死?倘若你早做出决定,事情绝不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

“你别说了!”

我下意识地后退几步,捂着耳朵逃避沧弈所说的话。我说:“你别说了,是你杀了桦音,是你一直在骗我,是你一直骗我,你们都骗我。”

“你从来都没有长大过,你活了两个一千七百年,依旧只是一个孩子。”沧弈每一句都正戳在我心头最软的地方,“如果你再犹豫下去,事情就会更糟,到时候死的就不仅仅是桦音,还有采星,还有瑶歌,甚至是纤月、柳笙……”

我想起那天在凌霄殿,玉清真人与我说过的话。

—“止杀保命。”

—“你可知她是什么?她是你和沧弈的业障,倘若她现在不死,那么以后死的就是我们每一个人!”

—“勾结魔界,杀了她!”

—“杀了这个妖女!”

—“杀了她!”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为什么?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罪名却要由我一个人承担?

从始至终,我不过是爱错了一个人,为什么每个人都来指责我,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我死?

“阿绾,你错了,你错在不知何为情,不知何为爱!”沧弈对我道。

“你别说了!”

一盏般若元火突然从我掌心飞出,十分精准地打在沧弈心头。

我看见他缓慢地、缓慢地倒下,他的血和红色的喜服融为一体,反而不是那么显眼了。他说:“阿绾,你为何不能信我一次呢?”

我用他赠予我的元火杀了他。

沧弈死了,和桦音一样,化成一抹微尘,飞散于天地之间。

你为什么不能信我一次呢?

不秋殿外的雪更大了。

我们终究是没有度过这个冬天,沧弈,我再不能与你种花了。

我推开大门,只见瑶歌持弓箭站在不秋殿门前,她定定地看着我,终于嘴唇翕动,道:“你杀了沧弈?”

那阵微尘,她一定是看到了。

我本来想说什么的,却如同被封了哑穴似的,什么也说不出来,最终只有颓然地点点头。

良久的缄默,她的弓落在地上,溅起一地碎雪。

“你凭什么,”她冲上前抓着我的衣领,恨不得就地将我千刀万剐,嘶吼着质问我,“凭什么?你凭什么?三界人人都可以杀他,只有你素绾,你没这个资格!”

我木然地看着她,说的什么,做的什么,什么都模糊了,我无力反驳:“我没有,不是我要杀了他,是元火……”

“元火千般变化,若非你起了杀心,它怎会无故杀人!”瑶歌忽地跌坐在地上,她哭得那么撕心裂肺,衬得我是这般铁石心肠。

她爱他。

什么是爱?

明明心中毫无波澜,为何我会流泪?

白雪落在大红的婚书上,那么干净纯粹,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我还是一介卑微小仙,我看他伏在案上写婚书,他写:长发绾君心,幸勿相忘矣。

就是那个时候,我把头发缠在他手腕上,我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我抬手摘下头顶的虞美人,任它在我手里枯萎,风干,化成一捻灰尘随风而去。

—“除非我死,否则此花常开不败。”

那朵花,死了。

我站在不秋殿门前俯瞰天下,天界的精兵已经浩浩荡荡杀入魔界,我看到桦音抱着伏羲琴出现在青要山下。那一刻,我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是没有,的确是桦音,他仍旧那般干净清澈地站在我面前,他说:“素绾,我来接你回飞霄宫。”

“你不是……”我怔怔地看着他,“你不是死了吗?”

桦音没死,那沧弈呢?

我发疯一样冲回不秋殿,我说:“沧弈,你在吗?桦音回来了,你呢?你回来吗?”

偌大的不秋殿空空荡荡,显得我是那样渺小。任凭我怎么发了疯似的找他、寻他,没有给我任何回应。

“素绾,你不与我回去吗?”桦音在距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轻声问。

我说:“我要把沧弈找到,你都回来了,他自然也该回来。”

我说:“我要和他认错,是我错怪他了,是我错了。”

我感到冷,从内而外的冷,比不秋殿外的风雪更加寒气逼人。我跑出不秋殿唤沧弈的名字,可是四周都没有沧弈。

不对啊,桦音已经回来了,他也该回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瑶歌张狂地大笑,“我知道了,咱们都被骗了,咱们都被骗了!”

“素绾,你以为你身边的是什么人?”她放肆地大笑,笑着笑着就泪流满面,“你口口声声念着恩公,却不知道你这个恩公骗你最深!你可知你内丹中的是什么鳞?是龙鳞!是沧弈身上唯一一片逆鳞!”

我如同被人当头敲了一棒,我追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桦音手疾眼快,在瑶歌身上施了一个诀,瑶歌便软软地倒在地上,再说不出一句话。

“你杀了她?”我转过头瞪大眼睛问桦音。

桦音摇头:“只是让她昏睡片刻而已,你不用担心。”

他说:“瑶歌只是胡言乱语,你别听她的话,乖,我带你回天界。”

我突然想起纤月将七绝散交给我的时候,她说:“你很可怜。”

她说得没错,我是真的可怜,谁都可以骗我,谁都可以伤我。

“我不回去。”我说,“我要等沧弈回来,我要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只有我不知道呢?”

“你想知道的,我会慢慢说给你听。”桦音扶着我的肩膀,柔声细语道,“如今平定魔界,母亲再不会阻拦我了,我娶你做仙妃,好不好?”

不好,一点也不好。

我问他:“你只需回答我,那片鳞,到底是谁的?”

桦音目光躲闪着我的眼睛,什么也不必说了,这就是最好的答案。

我终于不知道谁是对的,谁是错的了。沧弈应该是爱我的,可是为何在邺城,他的剑那样不留感情?桦音应该是骗我的,可是为何又百般温存,对我这样不计回报地好?

还有那片鳞,沧弈明明是最先看到那片龙鳞的人,为何他不告诉我真相,而是将错就错,把这份恩情推给桦音?

—“白则素,红则绾,就叫素绾吧。”

—“素绾,既然你这么难为情,不如放弃桦音,只报我的恩吧。”

—“你与他的情,是什么情?”

—“总有一日你会懂。”

—“有时我甚至觉得我像一条龙,那你一定是我丢失的逆鳞。”

—“你要是不死心,我可以发誓给你听。”

—“我沧弈,若对素绾半分动情,此生便命丧爱人之手,永不入轮回。”

—“这月初九是个好日子。”

—“阿绾,我好几次梦到这样的场景,今天终于发生了。”

回忆的最后,是沧弈捂着胸口,他苦笑着问我:“阿绾,你为何不能信我一次呢?”

我忽地心头一痛,旋即吐出一大口血。浑浑噩噩间,我清晰地听到一个声音,她说:“我素绾对天发誓,若有辜负沧弈,便请天地取我一魂一魄,死后永生永世不入轮回。”

如今果真应验了,沧弈说,他若对我半分动情,便死于爱人之手;我说,倘若半点辜负,便要天地取走我一魂一魄。原来最终检验我们的不是彼此,而是默默观看了整场闹剧的天下大道。

什么叫辜负?

他未曾做过对不起我的事,而我却杀了他,这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辜负。

是我辜负了沧弈。

魔界在一夜之间覆灭。

我再见到瑶歌,是在天牢里,在那个曾经关押过我的地方。她被天帝收了术法,整个人弱弱小小地缩成一团。她含混不清地说:“世子马上就会来救我,到时你们都要叫我护法大人,嘿嘿,都得叫我护法大人!”

我缓缓蹲下,小声说:“瑶歌,我来看你了。”

瑶歌见了我,仿佛见了鬼一样,她说:“坏了,你一来世子就不来了,你快走,你快点走。”

“我是素绾,”我说,“你看清楚,我是你的朋友。”

这句话说出口,连我都感觉自己恶心得很。哪有我这样的朋友?杀了她爱的人,毁了她的家,哪有我这样的朋友?

“朋友?”瑶歌的眸子从混沌变得清明,她看了我半天,“哦,这位小友可是会用般若元火?我告诉你呀,这世上唯有两人会用般若元火,一个是雷音殿殿主,一个就是我家世子!”

我鼻头一阵发酸,险些掉下泪来。

“我是素绾。”我又说,“你的世子回不来了,沧弈已经死了,是我杀了他。”

瑶歌听到“死”这个字,突然就安静下来。她“哦”了一声,仿佛一个旁观者一样道:“你可真坏,我家世子那么好的人,为什么要杀他啊?”

她说:“我家世子不忍心杀你,所以将逆鳞留在你的内丹中,他怎么知道自己会爱上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