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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〇一一章 行万里路

    因为第二天清晨就要出发,方思慎很早便躺下了。然而了无睡意,瞪着眼睛躺在床上,似乎有无数件事情必须思考,脑子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强行掏空了一般,一片茫然。索性起身,把已经收拾好的背包打开,将所有东西一样样拿出来重新整理。翻到从网上打印的河津地图,仿佛触动了什么似的,坐到桌前开启电脑,埋头搜索查阅有关旅游信息及太史公故里文献。

    虽然之前已经找了不少,但网络资源丰富,细心搜寻,还是不断有新的发现。方思慎很快便投入其中,一边挑选拷贝,一边整理保存。

    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就用心做手头最迫切最具体的事。这是方思慎基本人生经验之一。

    因为太过专心,敲门声响了好几下,才回过神来。

    打开门,高诚实端着饭盒,一脸讨好的笑:“小方,借你的工具配料,煮个宵夜。”嘴里说着,人已经侧身挤了进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当面甩脸色,冷嘲热讽叫人知难而退这些高级技巧,方思慎干不出来。还回到桌前,默然坐下,任凭高诚实轻车熟路反客为主,在那边叮叮当当忙活。

    “小方,你这是……要出门?”看见床上的背包和摊在被子上的东西,高诚实犹疑发问。

    “嗯。”

    “小方,你,你别这样,”高诚实以为方思慎郁闷之下一时冲动,要出门散心,不禁又是歉疚又是担忧,走到电脑桌旁,“这马上就过年了,我过两天也动身回老家,哪儿不是千方百计回去团圆的人,你说你,反倒往外跑什么,唉!……”

    “高师兄,你误会了。”

    高诚实听得他又回复最初的称呼,丰富的表情霎时呆滞,看去十分可笑。

    “是国一高的寒假采风,去一个星期。”

    自从那次高诚实偶遇妹妹,方思慎便把周末的工作据实以告。现在想来,父亲大概早就知道了。

    高诚实突然反应过来:“你放心,我一定转达给方教授。”

    方思慎本没有这个意思,被他这么一点醒,却好像本来就是这个意思。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下来,寂然不动。

    “小方,对不起。”高诚实望着他沉默的侧影,退开两步,在床沿坐下,“我这做师兄的,的确居心不良。自从知道方教授跟你的关系,后来又有机会碰面,便特意跟他提起你……你也知道,老寇霸占了张教授手里唯一的博士后名额,还有好几个博三的在争‘破格’,都吵到黄院长面前去了。出了咱们学校,放眼京城,高等人文学院是文科生上上之选。何况我一直在做‘金帛工程’,去了别的地儿,这些年的工夫弄不好就白费了。我也是迫于无奈,病急乱投医,才想起试试这条路……”

    随着毕业时间临近,有关高年级博士师兄师姐们之间斗争白热化的八卦传言越来越多,明给的私贡的蹲门槛的爬床头的暗中下绊的公开骂架的……精彩纷呈,方思慎想不知道也难。而自荐与引荐,向来是学术圈的传统,区别只在于重人情还是重才华而已。高诚实这般做法,合情合理,无可厚非。

    “没想到方教授毫无门户之见,不但让我参与‘金帛工程’相关项目,还毫无保留地指导我……”

    “高师兄,”方思慎打断他的抒情,“这是你的个人私事,不需要向我交代。”

    “小方,我不该骗你。我一直想着,等下学期事情定下来,就找个合适的机会跟你讲。”对高诚实而言,离开待了近十年的京师大学去高等人文学院,某种意义上等于背叛,只适合低调进行。

    “高师兄,”方思慎转过脸,慢慢道,“以你的才华,得到赏识是迟早的事。你的毕业去向,在我看来,纯属个人决定,即使找到的那个人是我父亲,也谈不上骗不骗的问题。除非……这中间牵涉到我的私事。师兄,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爸爸真的只跟你谈学问?”

    “当然不是。你父亲很关心你,经常跟我问起你……”

    “是不是事无巨细,无微不至?是不是拜托你好好关照我?是不是不许你透露半点口风?”平静的追问中隐约有一丝凌厉。

    “……是,毕竟……”

    “那么以后,拜托高师兄,不必再如此费心,我受不起。”

    高诚实明白了,方思慎介意的,是自己擅自干涉他的隐私,然后,又搞错了立场。

    泡面煮好,高诚实走到窗台边掐了两根小葱。忽道:“你一走一星期,这两盆玩意儿还不得干死。”

    他突然转换话题,方思慎一愣,顺口接道:“就七八天,应该没关系吧?”

    “我小时候在乡下待过我知道,种在地里行,十天半月不浇水都没事。这屋里温度高,又干燥,这么屁大点儿花盆养着,你回来就等着替它们收尸吧。”

    “那……”

    “我走前替你浇一次水,等你回来正好接上,钥匙到时放你信箱里。”

    关系好的同学之间,这样互相照应,本是惯例。

    方思慎看着那两盆绿油油水灵灵的小葱大蒜,有些犹豫。

    “楼上老郝过年不走,要不你拜托他也行。”高诚实拖过一条方凳当饭桌,递双筷子给方思慎,仿佛两人之间从无芥蒂,“小方,不管你信不信,我虽然为自己打算,但确实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我甚至还想过,嘿,是我不自量力,还想设法缓和一下你们父子之间的关系。”

    看方思慎低头不说话,接着道:“恕我直言,在我这个外人看来,你父亲对你,简直小心翼翼到了矫枉过正的地步,任你为所欲为。今天下午,你丢下他掉头就走,我从来没见过第二个人对方教授那么没礼貌。认识你这么久,也从没见你方思慎对第二个人那般任性。小方,师兄说句良心话,你会这么着,不过因为你心里认定了,他是你爸爸啊!”

    方思慎喉头哽塞。半晌,闷声道:“师兄,你不明白。有些事……你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你们的家事。然而父子何来隔夜仇?你爸爸偶尔提起当年,总是痛苦万分。这世上只有他,是你唯一的最亲的人。你一生能有多少个三年,用来和自己最亲的人冷战?”

    结果,高诚实临走,不但拿走了方思慎的备用钥匙,还说得他点头答应过年抽空回趟家。躺在床上,方思慎终于想通:父亲这一次,找到了一个多么合格的说客。

    星期五一大早,方思慎背着行李赶到火车站。为了让学生们体验生活,此行特地选了朝发夕至的慢车。国一高的带队老师将带领学生到站前广场与他汇合。

    当妹妹胡以心扛着旗子从校车上下来,方思慎大出意料:“以心!”看见后边穿着校服依次下车的学生们,改口,“胡、胡老师,怎么是你?”

    胡以心最近烫了个大波浪,盘在头顶上,又化了点妆,很是精干老成的样子:“方老师,麻烦你久等了。”

    把学生轰到检票口,两个老师在最后押队,胡以心悄声道:“我怕你搞不定这帮小兔崽子,跟学校要求和原定带队老师交换了。”河津没什么名气,比起其他炙手可热的风景胜地差得远,那带队老师感激不尽。

    方思慎对妹妹及时雨般的义举大为感动,问:“这样没关系么?”

    胡以心瞪他一眼:“教务主任以为我要趁机跟你谈恋爱,追在屁股后头嚷嚷不许因私误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