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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回

    大宋六世基业,雄踞富庶的江东,在元徽五年多雨的暮春,成了这群西北蛮兵手里的——

    傀儡皇朝。

    我那如玉一般玲珑澄澈的六哥,做了任人拿捏的木偶皇帝。

    从前那个上东人郑肖,自称陈王,领叛军攻下了江口,自然是大逆不道的反贼。

    可杀了郑肖的奚玦,率渝雍之众,非诏出关,强占青石关内外千里,当庭侮辱君父……也不是什么好人。

    偏偏他就成了扶大厦于将倾的有功重臣。

    形势比人强,纵是天子也不能例外。

    六哥如了奚玦的愿,封了他大司马,还要将先康王的宅子送给他做大司马府。

    康王是我们的九叔,是阿爹当年最信爱的小兄弟。康王府临着太液池,地又大景致又美,是建康城里最好的一处宅院。

    光这一赏,便足以见六哥的诚意。

    可没想到,奚玦竟不领这份情,当众回绝了。

    听说,当着朝堂将官、左右内侍,奚玦竟混不吝地当堂就回说,自己出身行伍住惯了军营,偶尔进城回陛下话,也不想再劳民伤财的麻烦。就只愿乞吴兴公主府堂内一暖榻,足矣。

    自那日回城,我总是闭着府门不出,就连皇宫也不愿去的。饶是这样,乾仪殿里的这段难堪故事,依旧吹进了我的耳朵。

    宫里来问候的内官当面自然不敢多嘴,可背地里少不了揣度闲话。

    最香艳的说法,莫过于是吴兴公主艳名远扬,奚大都督半生辛苦,自然也要尝尝甜:公主是日日同教坊优伶厮混出来的功夫,还不得把大都督降服的骨酥腿软。

    这套说辞愈传愈烈,几乎把奚玦说成了牡丹花下鬼。

    其实,自那日军帐弹了一夜琵琶,他并没有再为难过我。我不知他进过几回城,可他并未踏入过公主府。

    殿前回的那一席话,压根只是为了羞辱一个王朝公主的体面。

    可是他算错了,闲言碎语是难听,可我不在乎。

    从七年前嫁给卢泫开始,我早就是个笑话了。我只有一点不明白,大宋的皇子公主妃嫔贵女那么多,他怎么偏偏盯上了我?世人早就知道,吴兴公主闺誉不佳、名声难听,选我做这羞辱大宋的筏子——岂不可笑。

    宫里的沈妃也有些疑惑。后来,她再三打探,总算是问到了些眉目。

    她来看我,眉头好一把愁字锁头:

    “我听人说,这奚玦早年潦倒,也曾沦落建康,当时与驸马结下过死生大仇。眼下驸马在寿春,他一时奈何不了他,会不会迁怒于嫣妹妹呢?妹妹,可得事事留神啊。”

    终究是打小的情分。从前,她不愿相信卢泫真的那样坏……而如今,她也是真的在担心我。

    她是个老实人,竟越发为卢泫忧心起来:“如今书信不通,也不知驸马在寿春该是担心成怎么样了。”

    我越听越觉得可笑,沈妃真当大家还都是当日一处玩耍的天真孩儿呢。

    如今的卢泫,手里捏着徐州兵当底牌,当然不会担心。

    不过,沈妃带来的消息却有些意思:奚玦原是卢泫的旧仇?

    这倒是有些稀奇。我不禁纳罕,卢泫虽心思阴晦,却惯喜欢故作儒雅清正,怎么会倚强凌弱,随便欺辱一个无名小辈,以至成了今日的大仇呢?

    他奚玦有什么,值当高傲的卢大公子同他生嫌隙过节吗?

    男色吗?想到这儿,我都觉得可笑,卢泫虽有那龙阳的癖好,自然也瞧不上奚玦这么个粗鄙的村夫。

    不过,不管个中内情如何,若果真那个雍州村夫早晚能叫他姓卢的名败身死……

    那也不过是狗咬狗,我高兴。

    ·

    或许,沈妃猜的没错。

    建康初定,奚玦就亟不可待地打起了江北的主意。他假托六哥的手,假模假式地写了一封诏书召卢泫回京。

    卢泫心有顾虑,当然不肯。

    大司马奚玦替天子发怒,当堂立誓,早晚要为陛下平定江北,枭了逆臣卢泫的脑袋。

    这场戏唱的,一夕之间,君臣内外倒是颠了一个个儿,直叫人惊诧。

    ·

    从前公主府的三千宾客都遣散尽了,偌大的公主府显得有些冷清。唯有沈妃担心我再犯梦魇的旧疾,特从宫中送了个琴师来为我抚琴静心。

    新来的琴师技艺娴熟,可惜性子蠢笨而多嘴。

    “殿下?殿下纵是替驸马都尉忧心,也不该只穿着单衣坐在窗口。虽快入夏了,到底是阴雨湿冷伤身。万事有因果定论,殿下莫要太担心了,想来这不过是一场误会,驸马都尉是大宋的贵臣,又怎么可能谋逆呢。”

    为卢泫担心?这琴师一席话直叫人哭笑不得。

    什么驸马都尉,比之奚玦,也不过是一丘之貉。都是弄臣窃国。我只担心他们不能早日互相撕咬起来。

    “我不担心,你接着弹吧。”我合了窗,和衣斜卧在榻上。琴声悠悠,总算压过的窗外的阴雨恼人,昏昏沉沉地,我竟就要睡着了。

    迷迷糊糊地,竟好像又入了宫。

    是入了宫,是内侍大监亲套的车。

    这时节,御苑夹道外斗大的栀子花开得正好,雨水打的一簇香腻沾着了穆大监的衣服,可他竟似没瞧见一样。

    我正在暗自嘀咕,穆大监一向规矩细致,何以竟犯这样的错呢,却忽然听得太极殿西配殿里刺耳的一声响,像是瓷器坠地。

    然后就看到,廊下那些内官和宫女们都跪得低低的,动也不动,更别说近前瞧个端的。

    我走过跪满了奴才的院子,推开门,穿过隔间的帷幔,却看到大哥就坐在地上,明黄的衣袂鞋袜邋遢,没有半点圣人的威仪。

    他抱着一只紫檀木匣子,口中还不住地嚷嚷着:

    “朕的一颗好头颅,谁可取之……”

    他听到有人进来,越发要发作,话到嘴边,恰借着隔扇缝隙泄下来的一道光,瞧见是我。

    “朕道是谁,原来是我的好皇妹来了。怎么,驸马都尉没有一道吗?”

    语气竟有些——阴阳怪气?

    大哥从来没有这样对我讲过话。

    他们说,大哥病了,是疯病。

    看来是真的。

    “大哥,大哥!来人啊,御医!穆大监!”我有些慌乱,生平第一次忘了自己是个公主,全无半点仪态地一通乱喊。

    大哥却苦笑着叹了口气,“没用了。你回去吧,告诉卢泫,这一回,朕输了,可是朕不认输,朕永远不会离开建康,朕会永远在这儿,日日夜夜地,看着他,看着他……”

    卢泫?大哥说是卢泫……

    “不会的,大哥。不是卢泫,卢泫他不会,我相信……”我脑子里一片混乱。

    没等我颠三倒四地,说出个什么名堂来,面前,大哥的眼中,疯狂而狠厉的光却一点一点地黯淡了,最终变成了一片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