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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抵达

    天已经黑了,火车里亮起了淡淡的白光。我们在火车上吃了盒饭。交谈的人变少了,有人开始睡觉。

    我全身上下,哪里都开始不舒服起来。硬得硌人的座椅,车厢里混浊的空气,我腰酸背痛,鼻子也有些不通气。我盖着黑色的大衣,听着歌,努力入睡。我知道,只要睡着,这一切就都没关系了。

    但我无法入睡。我越来越烦躁,我甚至想在下一个站点就下车。我需要呼吸,我需要空气,我想立刻躺下,哪怕躺在无名的小县城冰凉而又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我本来是靠在窗户上的,窗户震得我脑袋嗡嗡作响。我重新靠在了椅背上,粗重的喘息声传进我的耳朵里,我不知道是我的,还是别人。我只觉得压抑。

    我又开始厌恶这次旅行。我总是很轻易地说出喜欢和讨厌,我像是具有非常极端且浓烈的情感。不过这都是语言的不精准表达罢了,喜欢和讨厌,他们中间有“和陌生人不同,我对他会更温和一些的喜欢”“一点点喜欢”“强烈的喜欢”等等。还有使用了其他的分类方式的喜欢,“喜欢他的性格”“喜欢他眉毛边上的那个小黑点”“不知道喜欢他哪里的喜欢”……讨厌也是。

    “你睡不着吗?”闵子骞注意到了我的动静。

    “我快难受死了。”我又吸了吸鼻子。这两天极其不规律的作息让我感觉头昏脑胀,我开始后悔这次旅行。

    又说到后悔了,我才不后悔。

    “给我讲讲你的理论吧。”闵子骞说,“或者你的哲学,你的信仰。”

    从昨天晚上到今天,闵子骞像一个世界上最正常的人,除了穿得很薄却硬说不冷。我甚至怀疑他是一个我凭空编造出来的人。

    他出现在我的世界里,突如其来,又不符合常理,他说不定是我幻想中的拯救者,或者天使。他的出现不够真实,哪个十八岁的,刚刚高考结束,拥有灿烂人生的,什么事情都没经历过的,会揪着和前男友的问题问来问去的男生会拦路抢劫,然后和一个比他大两岁的陌生人一起逃离世界?

    他还会听我喜欢的歌。

    “你是真的吗?”我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隔着一层衣服,那里面好像确实有实实在在的皮肤,血肉,还有骨骼。

    “不然我是假的?我可能是一个灵魂,或者幻想,回忆,神?他们都不缺钱。”

    “我倒情愿你是孙悟空。”听到了属于现实世界的冷嘲热讽,我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出于遗憾还是放松。“我不想坐火车。”

    “我也是。”

    “我的理论。”我坐起身,大衣滑落在腿上,它的下摆一定接触到了地面,但我没有去管。“世界上不应该有任何规则。”

    “那些教我们怎样去活的规则,那些规定一个人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的规则。不只是这些,还有它们发展延伸出来的东西,比如在一整套规则上产生的价值观,共识,还有一切的一切。”

    “否认这些?”他皱起眉毛,像是有在认真听的样子,“可它们存在。不管你觉得应不应该,它们都存在。而且,我敢肯定,会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完善。”

    “不管它现实中怎么发展,我只是在说我的看法。你觉得呢?”

    “不喜欢的,别去做就好了。”他再次放下了手里的杂志,抱起手臂。“很简单。”

    我不喜欢他抱起手臂的动作,这让我感觉到自己受到审视。

    “所以我现在在这里。”我靠在窗户上,随意地打量着闵子骞。他脖子上像是戴着一条项链,手编的黑色细绳,在白皙的皮肤上忽然漏出来一截。

    那下面说不定是个刻着生肖的水晶石头。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怎么了?”

    “没事……你不是要听我的理论吗?”我继续说道,“那些规则很棒,很通顺,它们棒极了。有了一些定义,一些规则,一些流程,这世界运转的很好。但活着本身需要什么规则吗?活着,或者死去,还有中间发生的,一系列不值一提的事情,它们需要什么规则吗?有了规则和标准,然后就有了对与错。恭喜你,从今以后你做的每一件事情就都有了对和错,而这些本来是不存在的。我们从生出来就被灌输了一堆对和错的标准,然后保证自己不做错事,或者在一个好的标准里面,去努力变得合格。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忽然觉得,我得自己把它们再好好想一想。”

    “这就是你想的结果?”他抬了抬眉毛,看起来还想说些什么,不过最终没有做声。

    “不是。”我摇摇头,“我想不出来,我太蠢了。我不知道我想做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该怎样去做。”

    “所以这就是结果。”

    “你愿意这么想就这么想吧。反正,就现在来说,没有正确与错误,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也说不定这彻头彻尾就是错的。我现在应该在教室里,我应该学微观计量,或者其他的什么,而不是在一列讨厌的火车上,和你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不在教室里。”这个晚上,他第一次朝我扭过头,认真的地看着我,“你说了没有正确和错误,你又说你不该这样做。”

    “我不在教室里。”我笑了,“对,我不在教室里。我有我自己的理论的,我当然可以在教室里,不过我不在。我之前……在我下定决心之前,我一直认为我会在教室里。可是呢?我的脑子可能坏掉了,或者升华了。那些理所当然的道理我全都不想接受了,我的目标,我的生活,我之前为之付出努力的一切都被我怀疑,然后否定掉了。我现在再也不能那样说了,我再也不能判断一件事的是非对错。生活是一场考试,我知道所有的正确答案,或者说,普遍意义上的正确答案,我也可以假装那是我自己认真做出来的,但我不想假装了,明白吗?”

    “你现在在火车上。”

    “对,我在火车上。”一口气说了很多,我的大脑忽然变得空白,“我在火车上,”我喃喃道,“我和你一起。”

    接下来,我们可能会坐过站,我们可能在人群中走散,那样的话,他没准是个骗子。如果不是,我们会看着微风拂过湖面,拂过草丛,然后沙沙作响。我们会在一件狭小的房间里聊天,吃零食,我们甚至可能会□□。我说不定还会把他杀了,或者他把我杀了,然后从此一个消失,一个继续存在。

    在荒郊野外存在,或者在铁窗里存在。更可能两个都消失。

    我枕着闵子骞的腿,蜷缩在座位上,重新盖着大衣。我把大衣盖在我的脸上,遮挡车厢里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