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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拜师

    太子从王府回宫时,天已近晚,太子妃依然同往常一样,在等着他回来一起用膳。

    自成亲周年那日以后,太子妃越发珍惜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在东宫,除办理政务和接见臣子外,她几乎与太子寸步不离,太子回宫再晚,她都得等着他回来才肯用膳。

    除了必不可少的请安,她已不像往常那样经常去正阳宫陪皇后说话了,武醇清楚原委,便不忍强求,可又怕母后疑心,便推说太子妃身体不适。皇后听后便要亲自安排太医去东宫诊治,太子苦劝才勉强做罢。太子明白,此种借口,一看便穿,到时皇后再稍加推测,只怕真相便会被她猜到,若真如此,母后一怒之下只怕马上就会废了太子妃。两人感情甚笃,太子当然不愿看到这些,这实在是个不算高明的借口,可有借口总比没有要好。他知道,终有瞒不下去的那一天,但他希望那一天尽量晚点来。

    那天,在畅春园的回廊边,太子妃捱过了生平最煎熬的时刻,皇后与白素素说的每一个字,就像一根带刺的皮鞭,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抽在她身体里最脆弱最致命的地方。她明明已经崩溃,但理智却告诉她,哪怕再难,今天也要把这场戏演完,绝不能让皇后瞧出丝毫破绽。所以当夫君将她拉得远远的俯在她耳边细细叮嘱时,她强忍住滴血的痛楚,要求自己不要漏掉任何一个细节……,而且到最后,她真的做到了在皇后的祝福声中谈笑自若,一如往年的这一天。

    大部分人对于生命中最为珍视的东西,“得而复失”与“不曾拥有”,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有多大,太子妃现在体会得比谁都深刻。人最悲哀的不是结局本身,而是明明知道结局,却无力去改变它。她像一个等待处诀的死囚,不知道自己哪一刻会被问斩。但有一点她知道,再久也不会超过一年。

    只要与白家有关的,就不要妄想着去抗争、去改变。这差不多已经成为所有人的共识。所以,太子妃根本没想过去改变,她想,大概太子的想法也和自己差不多吧。

    ……。

    太子像个寻常家的夫君一样,不停地往她碗里填着菜,太子妃双目无神的看着面前的果馔菜肴,突然冒出一句,“王爷可还好?醒过来了沒有?”

    “还没有……”太子看了妻子一眼道,“听说这次病得重,刘太医都犯了难,至今都没找到对症的药方。”

    太子妃心中一动,脸上有一瞬间的亮彩闪过,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刘太医总会有办法的,以前多难治的病不是最后都给他医好了吗。”

    太子默然,在大部分人的认知里,刘温除了死人,就没有医不了的病例。

    “不管怎么说,病情还是严重的,郡主一定很着急,这种时候,她最需要的是您的宽慰。”说完,双眼定定看着太子。

    在这皇宫里,再深的情感,也难保不向利益妥协,在残酷的皇权争斗中,大部分人都会被逼着将一切当成筹码来交换。

    她并不是想要问出什么答案,只是下意识就这样问了。

    “既然去了,也见了面,也不好不说的……”看着妻子消瘦脱形的面容,太子柔声道,“灵儿,我的心……你是知道的,母后的话……也许只是说说而已。”

    太子妃惨然而笑,“您有心有什么用,要是无心倒还好了,我便可横下这条心,省得受这无穷无尽的煎熬。”

    “你不要灰心,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太子拉住妻子的手,“这些日子我也想好了,我去求母后,她要是不答应,就去求父皇,父皇要还是不答应,大不了就舍弃这荣华换你一生厮守。”

    “都快三十的人了,还说这种傻话。”太子妃反握住夫君的手,“熬了这么多年,眼看着就要出头了,你心里可不能松动……”

    太子妃眼中蓄满泪水,她仰头看着自己的夫君,声音凄楚而无奈,“若这荣华可以舍弃,我又怎不想与你一生厮守。但你看看你的周围,有多少人在等着你出错。你的身后沒有路……从你成为太子的那天起,身后就没有了路……你可知道,你要是做不了天子,连人都做不了……这些你比我更明白。所以,你要听我的,千万不要去求任何人,无论是母后还是父皇,都不要去求……不管、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你都不能放弃,你能答应我吗?”

    太子将手埋在妻子掌心,越想越悲凉,到最后不禁放声恸哭起来。

    太子妃看着夫君激烈耸动的背脊,情绪慢慢平静了下来,眼中渐渐露出决绝之色……。

    “不过是谪降罢了,又不是废黜,你若此心不改,我便愿为你受苦……真等到你继承大统的那一天,到时整个天下都是你的了,只要你还不忘结缡之情……何愁没法子补偿我……”

    太子妃的话仿佛带有良好的镇定作用,经过渲泄后的太子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看不到沮丧,没错,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憎恨也解决不了问题,只要咬牙迈过这最后一步,一切将归自己主宰!

    重新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后,太子来到聚元殿,一边处理政务一边等着牟九,他随手从一摞奏章中抽出一本,正要打开来看,门口就传来了牟九的声音,他侧头看了看案上的沙漏,发现才刚到亥时。

    “怎么就回来了?不是让你守到子时的吗?”太子问道。

    “哎,快别说了,再守就要出事了!”牟九跺着脚道。

    “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被老三发现了?你怎么这么笨啊!”太子气得将手中的笔掷向牟九。

    “不是,不是,”牟九跳着去躲,笔上墨水淋漓,笔是躲开了,却没躲开墨汁,他一边用手去抹,一边道,“是城防卫的人,殿下。”

    “城防卫只巡街道,难道你的人在大门前替老三站岗?”

    “不是,哎呀!殿下,他们这次不同,四处乱钻,还好我们见机快,真逮住可说不清了!”牟九用手搓着脸上未干的墨迹,惊惶未定。

    “你确定跟踪没被发现?”太子问。

    “奴才别的本事没有,盯哨跟人还是在行的。我敢肯定没被什么人发现。”

    “那就是老三起了疑心,让城防卫以巡逻为名,查看是否遭到监视。”太子蹙眉说道。

    “殿下,这么说来,那个随从还真有问题了?”

    “目前还不能断论,或许他只是猜到我们有疑心,指使城防卫搜查,如我们真因此而监视,若抓到了也是意外收获,到时再到父皇面前以‘私行监视亲王府’的罪名参本王一本,你说会如何?”

    “啧啧,好险,好险!”牟九咂巴着嘴,“甚好没被抓住,不然事儿就大了。城防卫这帮狗东西,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太子抓住书案上的砚台,良久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殿下……那接下来还要继续吗?”牟九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几日就停下来吧,等他们放松了戒备再做打算,若真有问题,往后自然还会接触……”

    三月二十六日。

    不出药房半步,昼夜研写配方的刘温,终于将最终的药方定了下来。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刘温从药房出来时,看到早晨春日的骄阳,有种重见天日的感觉。他顾不上换衣净身,第一时间将药方呈给了邑帝。

    邑帝命他备齐药材带人在定北王府煎药,早朝后乘龙辇摆驾王府。

    邑帝坐在白起的病榻边,太子、临王、宋黎、邢旦游、聂北等皇亲重臣都随他同来,加上白光、白素素、刘温,月容儿,还有煎药试药的医师仆人,挤了满满一屋子。

    聂北和白光一左一右站在邑帝身旁,宗亲重臣们则围在三人身后,十几双眼睛齐齐看着榻上的白起。

    “陛下,请允准奴才替王爷服药。”刘温见试药太监试完药半个时辰后并无异样,遂向邑帝请旨。

    邑帝紧张地点了点头,伸手去抓椅子扶手,却一把抓住白光的手腕,白光被他抓得隐隐生疼,却不敢稍动。

    给昏迷中的病人喂药,一个人是办不到的,白光知道刘温无权指派,榻上躲着的是自己的父亲,现在最合适的人应该是自己,但此刻正被邑帝“钳制”,无奈之下,他只得向白素素使了个眼色,白素素瞧见弟弟递来的目光,有心去帮,却不懂如何帮,她从小到大从未服侍过人,一时站在榻边,茫然无措,她不看白光,却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太子。

    屋内有御医、太监,还有王府的仆人,但没有明确指令谁也不敢主动上前,也没人会主动上前。人家可是定北王,服了药没事还好,一旦有事,只怕会牵连到自己身上,到时小命难保都是有可能的,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谁会去做?

    可偏偏此时邑帝只顾着紧张,根本没想到喂药这个事刘温一人搞不定。

    一个帝国的储君怎能服侍臣子喂药?既使这个臣子再荣宠再特殊也不能啊,但刘温端着药跪在那里等看,郡主又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父皇在场又轮不到自己发号施令……,万般无奈的太子正要迈步,忽闻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公子,没人帮忙的话,就让容儿来吧!”

    她不向皇上请旨允准,却去征求白光的意见,院中一众亲贵朝臣从未见过如此古怪无礼的场面,一时都有点愣怔,邑帝闻声看去,见一个生得极美的少女从人堆里拼命挤到榻前,一双妙目越过自己,看向身旁的白光……。

    白光皱了皱眉,正要说话,邑帝却松开了他的手腕问道,“小光,你告诉朕,她是谁?”

    白光还没来得及回话,白素素却站了出来,“陛下,她叫月容儿,是小光在春兰访救下来的难民,当时……”

    “长姐!”白光连忙打断了白素素,姐姐的用意他知道,但她怎么可以这种时候了还满脑子想的是怎么帮太子?白光压住心中对姐姐的不快,紧走几步在邑帝面前跪了下来,“陛下,此女是来京寻亲的难民,因一时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流落街头,微臣见她可怜便让她暂住府中。虽说乡下女子粗鄙无礼,人倒颇为机灵细致,近日父王便皆由她照料,微臣恳求陛下饶她无礼之罪,并成全了她一片报答之心吧!”

    月容儿非常机灵乖巧,白光刚一说完,她便在榻边向着邑帝盈盈拜倒,口中学着白光说话的样子,“请陛下恕小女子无礼冒犯之罪!”

    “好了,好了!朕不怪罪你,快服侍王爷用药!”

    武邺见白素素为了帮太子,全然不看时候,竟要当着自己和镇国公的面不管不顾将当日之事抖露出来,心中又惊又怒,他微微侧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邢旦游,见对方脸色有点发白,正狠狠盯着地上的月容儿。

    月容儿在榻边叩了三叩后,起身来到白起跟前,伸左手微抬他上身,右手快速将软枕塞在他颈下,接着右手掐住他的两腮,早就端药跪在一旁的刘温见白起双唇微微张开,便用银匙一点一点往里喂……。

    因白起处于重度昏迷,无吞咽意识,服得太急太快药液有可能进入气管或肺腔,只能喂几口停一下再喂,就这样,一碗并不算多的药足足喂了半个时辰,满屋的皇室重臣也站着看了半个时辰。

    如果此刻有文学馆的老儒在此,他一定也会大开眼界,因为他看到的有可能是史书中从未记载过的史料,几乎所有在京掌权的皇亲重臣都来了,这些人聚在这里,不是商议江山大计,也不是谋求社稷福祉,而是在一旁看别人用药,虽然服药的是一品亲王,但场面依然滑稽而荒涎……。

    可邑帝却并不这么认为,这个唯一坐着的人根本体会不到别人的感受,他也无暇去体会。或者说此刻除了榻上躺着的那个人,他心里根本就没有“别人”。

    服完药后的白起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依旧像之前一样静静躺在那里……邑帝坐在椅上,身子往前倾着,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看着榻上的白起。

    屋内安静得让人窒息,刘温跪在那里,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咕噜”、“咕噜”的声音,一扫刚才的沮丧,脸上顿现狂喜之色,大声对月容儿说道,“快!将王爷扶起来!”

    白光一直绷紧的神经也终于松驰了下来,他和在场的其他人不同,他深谙医道,知道象父亲这种伤在肺脉,重度昏迷多日的病人,胸腔一定痰涎壅盛,首先得松痰化痰,将痰液逼出体外……现在看来,刘温的药方开始见效了……。

    月容儿将软枕塞在白起的腰部位置,让他的颈部靠在自己瘦小的臂弯里,白起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脸色从苍白变成像樱桃一般的暗红色,胸口剧烈起伏,紧接着“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月容儿胸襟上被吐得满是鲜血,但她手臂不敢乱动,吓得脸色刷白地看着白光,白素素急得也往榻前挤,有人慌乱去打热水,还有人去拿干净的被褥……现场一片混乱。

    武邺与邢旦游对望一眼,脸上神色不变,但心里却乐开了花。

    邑帝在短暂的惊愕以后回过神来,他“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慌乱中脚下没踩实,人往前扑倒,聂北连忙伸手抱住他腰,邑帝站稳后一把将他推开,脚下快速往白起的方向移动,李德全拼命往邑帝身边挤,一屋子的人都呆呆看着,竟没人去搀扶他。

    白光此刻已经将父亲抱在怀里,月容儿已经出去换吐脏的衣服去了。他左手扶在父亲肋下,右手手掌压在他的胸口缓慢地移动着……。

    邑帝看不太懂白光在做什么,他觉得此刻王兄最需要的是医官,但环顾四周没看到刘温,不禁大怒,询问四周,“刘温何在?为何不过来救王爷?”

    众人闻言都往榻下瞧……,只见刘温瘫在那里,早已吓得晕了过去。武邺这时满脸铁青走到刘温跟前,提住他衣襟像抓小鸡一样“放”在邑帝跟前,可刚醒转过来的刘温抬头看了一眼发怒的天子,又晕了过去。

    白光目光环视四周一圈,最后停留在太子的身上,太子微微一愣,见白光右手手掌在白起肋下轻轻往外摆动,才明白过来。连忙来到邑帝身前,恭声道,“父皇,屋内挤塞,恐怕不利伯父养病,不如让臣子们先退下如何?”

    邑帝早朝后就从太乙殿直接摆驾来的王府,无论对白起病情是否在意,众大臣觉得来总比不来要好,以至当太子表示想与父皇一同来王府探病时,众人纷纷附议同往,邑帝自然允准。

    邑帝早已晕了头,经太子一提醒,才觉确该如此,便赶忙挥手道,“都退下罢!”

    众人如蒙大赦,转眼间退了个精光。武邺在原地站了片刻,想了想最后也退了出去。

    宋黎临走时看了一眼死狗一样蜷在地上的刘温,问道,“陛下,这个人怎么处置?”

    邑帝想也不想道,“拉出去!想法子弄醒他!”接着咬牙说道,“什么狗屁神医,王兄要是有事,朕要灭了他九族!”

    刘温被拖出去后,院内只剩下太子、聂北、李德全,以及院外护驾的侍卫们。白光在父亲的胸腹推拿一阵以后,又替父亲诊了脉,发现情况还不是太糟,刚将父亲在榻上放好,邑帝就问道,“怎样?”

    “还不算太坏。”白光斟酌着用词,想替刘温开脱,“虽说刘太医开的方子烈了些,可倒也不是全无用处。”

    “你沒瞧见你父王刚才的样子?还有用处?”邑帝显然怒气未消,“朕看他是浪得虚名!治好再多人又有何用?治不好你父王,朕就不会饶他!你不用替他求情!”

    父亲的病情重到什么程度,只有白光这种懂医之人才知道。世人对医者有太多的误解,殊不知医者只能医病,却医不了命。刘温是专门替邑帝瞧病的,医术自不必说,但皇帝不管这些,他将白起的病情诊治看得高过一切,又将希望全都寄托在刘温身上,刘温若是治不好,自然就会迁怒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