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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密谈

    长熙四年。

    这样的新年,少了漫天的璀璨烟花,没了歌舞的肆意风雅,美酒琼酿再也尝不出往昔的香醇。西毫城中冷清寂寥,玉禾主街关门闭户,少有过往行人,就连偶尔稀疏驶过的车马也蹄落无音,仿佛怕惊扰了这份刻意的宁静。

    而每天日出时,就会有一队执甲披坚的侍卫簇拥着一辆豪华马车从崇华门腾腾而出,沿着沉寂的玉禾大道转钵兰街,最后停在一座檐角高挑,朱墙铜铸的大门前。而当日落时,这辆马车又会准时从这座府邸大门离开。

    邑帝除了除夕守岁的夜宴,大年初一的祭祀太庙,其它的时间几乎都守在白起的病床前。白光也很乖巧懂事,大部分时间伏在邑帝的膝上,漆黑的双瞳看着太医刘温在病床前忙碌穿梭,不时抬起尖尖的下颔看着脸色凝重的皇帝,又顺着他的视线看着病床上一直昏厥不醒的父王,不到四岁的孩子,还不太懂得死亡的含义和失去至亲的痛楚。

    他问过的唯一一句关于父亲的话是,“皇叔,我父王会死吗?”

    虽然刘温禀报说王爷只是受到重击后心肺受损,瘀血积于胸腹导致的昏厥,只要施针化去瘀血便可苏醒过来。但在没醒过来之前,邑帝的心总是揪在一起的。

    邑帝对白光的宠爱更甚于自己那些皇子,他轻轻拍了拍白光的小脑袋道:“你父王啊,是没这么容易就死的。”

    王府里没有别的年龄相近的孩子,皇帝怕白光闷,另外也想分散他的注意力,便叫来七皇子武奕到王府来陪他玩耍,武奕每天巳时由人送到王府,戌时又有人将他送回华羽宫。两人同日出生,个头一般大小,又是满地滚打不知疲惫的年纪。大年里积雪未融,王府花园里仍是冰雕玉彻的琉璃世界,碎石路边的矮柏上一阵风吹过便会带着大片的雪花簌簌往下飘落。

    王府花园在主院卧室的北面,从卧室转折廊再前行百来步的距离有个侧门,门外就是偌大的一个草圃。聂北在主院的四周巡逻转悠,隐隐听到有手下在大叫着什么,便循着声音走过去,远远见到草圃的雪地里有两个儿童纠成一团,两个侍卫在边上附掌助威。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七皇子武奕和白光小公子在雪地里玩摔跤。

    两人翻翻滚滚、此起彼落,武奕大声叫喊壮大自己声势,白光闷声不响的很专注,每次武奕将他压在身下时,白光总能想办法让局面反转,最后精疲力尽的武奕只能在他身下讨饶。

    聂北倚在一株长青柏的树干上远远的看着,见白光双手将认输求饶的武奕拉了起来,二人相互拍打着对方身上的雪花,手拉着手和两个侍卫向侧门走去……

    聂北看着看着,突然觉得白光身上比白起多了些东西。

    而具体是什么,聂北也说不清。

    皇家子弟不比寻常百姓,打记事起就得学各种规矩、教习宫廷礼仪和文武六艺。邑帝对诸皇子之严苛,比之先辈更甚,武奕二岁就要学认字,在华羽宫里从没象在王府这么开心过。皇帝想要白光高兴,对武奕的约束自然就没有平日里严格,随两个孩子怎么玩也不过问。

    正月初六。

    两人拽着邑帝龙袍袍角往外走,邑帝看着右边的白光,奇怪地问:“小家伙,这是要将朕拖到哪里去?”白光不答,侧头看向另一边的武奕。邑帝哈哈大笑,“好,你不说,让奕儿来说。”说完,低头看着武奕

    “我们两个要拜兄弟,想请父皇做个见证。”武奕大声道。

    “哦?拜兄弟啊!”邑帝觉得挺好玩,“去哪里拜?”

    “前面,父皇跟着奕儿走就好了。”武奕有些激动,小脸蛋涨得通红。

    聂北跟在邑帝几步之后,两旁几十个侍卫呈扇形远远保护着这一大两小。

    随着两人再走了一会,邑帝被带到一株高大的松柏前,松柏边上垒雪为台,四方形雪台拍打得极为紧致,像是早有准备的样子。

    “在这儿?”邑帝笑着问道。

    “父皇,您觉得这儿好不好?”武奕仰着脖子问。

    “光儿觉得好吗?”邑帝故意问白光。

    “松柏寓意长青,光儿觉得挺好。”白光扬起略尖的下颔,瞳仁黑亮的看着皇帝,童音脆得让人心尖发颤。

    “皇家男儿,身份终归不同,既然要拜,也不能太随意。”皇帝向身后的聂北招了招手,吩咐了他几句,聂北躬身领命就安排去了。半刻钟不到,管家老吉走了过来,一只手上托着一个硕大的玉盘,上面放着一个精致的白玉缠枝莲纹酒壶,两个小巧纯金的回龙纹酒盏、几支细香,另一只手中抓着只活雄鸡。

    聂北从碟中拿出酒盏,给武奕和白光每人一个,再拿酒壶在酒盏中斟满清酒,然后从老吉手中抓过雄鸡,伸左手在鸡脖上一搓,鸡脖上的细毛簌簌落下,接着拔出腰间佩剑横剑划过,鸡血精准滴入盏中,不多不少,恰好每盏一滴。

    聂北捏住鸡脖的创口,在二人身前的雪地上肆意挥洒,他催动内力,控制住血流的速度,或点或线,直如在素宣上做画,殷红点点中,竟在白洁无瑕的雪地上留下一幅跃然于冬雪之上、有几分神似的关公神像。

    血涸像成,不多不少,刚好够用。

    管家老吉垂下眼帘,但眼眸深处却有精光在闪动。

    武奕看着,张大的嘴都不记得合拢来,而白起的眼睛却没有一秒离开过聂北的手,直到武奕拉扯他的衣袖,才依依不舍的收回视线。

    聂北用消好毒的银刀在两人中指割了个小口,挤一滴血在酒中,轻轻晃动,直到纯素如水的清酒变成均匀的浅红,两人这才交换手中酒杯,仰着细嫩的脖颈奋力将小盏中的血酒喝干。

    大邑国中的风俗,不论民间结拜、江湖拜把子,还是贵族的金兰义结都要将融了自身血液的酒与对方交换,以表以心相交、血液交融,从此生死互托,再不相负。

    执于手中的细香还在袅袅燃烧,稚嫩的童音还在耳边回荡,“父皇(皇叔)在上,青松为证,我二人……从今往后,有好东西要一起分享,不能分享的要大大方方让给对方,长大以后也要和现在一样,同生死、共患难……听大人们说,病重的人只要有喜事冲一冲就会好,我们结拜是大喜事……”

    这份歃血之誓有三分正经,七分孩子气,还带着点诙谐,透着点童趣,但听在皇帝耳中,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他一直认为两人是在闹着玩,这么小的孩子又如何懂得结拜二字的含义和份量,但他仍然由着他们胡闹,因为他要白光开心,何况让皇子们与自己王兄的儿子多亲近也是他愿意和希望看到的。

    但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们拜兄弟的初衷竟然是想要让自己的王兄尽快好起来。

    虽然儿子关心自己的父亲再正常不过,但这还是让他非常非常的感动。

    他抚住他们的头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朕要赐你们金兰玉谱,将你们刚才的盟誓一字不漏的誊写在上面。朕望你二人记住今天所说的每一句话、一个字,并用你们的一生去证明。朕也相信,你们所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包括你们的愿望。”

    正月十四。

    午时。

    昏迷不醒将近二十天的定北王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他费力地想要伸手去拍靠在他怀里低低啜泣的女儿白素素,却感觉连一片指甲都抬不起来。

    儿子白光细长的眼线向上弯起,带着兴奋的弧度,点漆般的双瞳一眨不眨的看着正在用视线四周搜索着什么的父亲。

    他竟然在瞬间读懂了父亲的眼神,伸出小手,指向正在闭目假寐的皇帝道,“皇帝叔叔在那里,光儿去请他过来。”

    邑帝此时已经听到动静奔了过来,白起看着略显疲惫却毫发无损的皇帝,想张嘴说话,眼角却先渗出两行清泪。

    正月十五,新年复印开朝的第一天,皇帝宣布了三件事:一是刑部尚书季敏,庸碌无为,不思进益,免去邢部尚书一职,谪降为黎州通判。二是御史大夫童勰闭府静思期已过,见旨后即刻进宫复命。三是清州知州袁岳治州失严,罚奉一年,三年内不得晋升。

    应该说,三道谕旨都与白起有关。或者确切地说,都是白起恳求皇上得来的。从白起能开口说话的第一刻起,他就请求皇上不要因两人私情失了公允,要将二人的情感从事情中完全摘出来,之后再去做判断。

    白起劝说,童勰虽然莽撞忤逆圣上,但他只是以史鉴今,历来权臣谋逆之事不胜枚举,他冒死谏言也是一心为皇上好,考虑的完全是大邑的江山和百姓,单凭这份忠勇也不能处罚他。袁岳也曾禀请自己清州沿途安护之事,是为臣自己叫他不用管,既无奉命,怎担过失?所以,最多也就是个治州不严,罚点奉禄口头警告一下的责罚。至于季敏,好在皇上安好,自己也并无大碍,但单凭将皇上置于险境这一点就已经罪不可赦,然而考虑到他过往功绩,谪贬出京应当较为合适。

    原本按邑帝的意思,这三个人他是绝对不会轻饶了的,但拗不过白起的苦苦恳求,担心不答应会增添他的忧思,从而对病情不利,权衡斟酌了一番后,只得勉强同意了下来。

    对于这种结果,三人都甚感意外,但对于这种结果背后的原因,三人几乎不约而同地都猜到了白起。

    得知定北王重伤醒转的消息后,宗亲贵胄、朝臣望族们都递上拜贴来王府探病,管家老吉按白起的意思,借口病中不宜打扰几乎都挡了回去,就接见了寥寥数人。就连借着探病想好好表达一下感激之情的童勰、季敏和袁岳,白起也就见了一个。

    童勰是晚上递的拜贴,他特意挑了一个皇帝不可能在的时候。对于白起会见他,童勰并没觉得有丝毫的意外。他竟然还带来了礼物,是一幅长达二尺的卷轴,白起只瞧了一眼,便让老吉收了起来。

    侍女服侍白起坐起后,就悄悄退了出去,八岁的白素素和弟弟白光靠在两边宽厚的软垫上给父亲小手捶着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