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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2 章 雷火燎朝 (四)

    四月七日,晨。

    月惊时直奔定安王府,面见风临。

    当她看到风临那刻,不由大吃一惊,短短一段时间未见,殿下怎变成了这个样子?

    风临未梳戴,长发披散着,如蛛丝垂落满身,穿着素绸袍,身无半点颜色,慢慢踱入厅中,坐在椅上。

    眼前人显然身心都陷入巨大折磨之中,显出深深的疲惫,稍稍一抬眸,痛苦就满溢出来。

    月惊时心内愕然:才多久没见,殿下怎变得如此憔悴?

    风临没有察觉对方的诧异,或者说,此刻的她已顾不上别人的目光,她的全部力气都用于逼迫这具身体动起来,走到人前。至于旁的,如仪容打扮,她没心思顾了。

    “你回来了。”风临坐在椅上沉声道,“急着见孤,可是有事?”

    连寒暄都免了……月惊时暗想。虽相处不久,但她也算了解些定安王,这殿下素日要强,少有显弱于人前,今日却如此面貌,不知何事将她打击成这副模样?

    月惊时一面想着,一面行礼道:“禀殿下,确有事欲禀。”说罢,她便将自己此行何地,所探听来的消息俱告与风临。

    出乎意料,风临听完反应反而不大。她并不如月惊时猜想那般激动起来,而是以与此时面貌不相符的冷静语气道:“当年飞骑营军饷贪污案,刘家应当没有分赃。”

    月惊时感到惊讶,忍不住道:“没有刘家?那她们为什么要除沈雯和?”

    风临面无表情道:“吕家除是因为确有参与,刘家动机孤不知晓。或因当时与吕太夫交密,或恐牵涉其中,先下手除祸首。嗯,也许她们也参与了?都未可知。

    但以孤这些年所了解到的判断,飞骑营一案,刘家应没有分贪军饷。”

    “殿下何以作此定论?”月惊时忍不住道。

    风临看了她一眼,只说了一句话:“账上没有刘姓。”

    月惊时一愣:“账?什么账?”

    但风临不再说了。

    见状月惊时勉笑一下,故作轻松道:“唉,本以为打探到消息能帮上您了,没想到还是……”

    “帮得上。”风临开口,“原本孤也要借此事发挥一番,你探得这消息正好,孤会分派人手随你走一趟,把那个沈雯和的姑母请到京中来。”

    月惊时略有不解:“殿下这是……”然她很快便反应过来:“您是要……”

    风临望着她,憔悴一笑:“让我们给即将到来的戏码,添点彩吧。”

    月惊时盯望着她,脸上慢慢现出光彩来,当即便想展扇笑起,却生生忍住了这冲动,该为抬手作揖,眼中亮道:“时必全力相助!”

    -

    刑部两堂之间青石路上,一员外郎正与慕归雨并行交谈。员外郎四下一顾,见人影稀疏,便压低声音道:“您今早听到传言没?大理寺那边查得个消息,说有商贩曾见静王出入缙王府,似乎静王与缙王有交集。静王多年修道炼丹,而缙王府投毒一案,至今未查到毒物来源……”

    “这话不好再讲了。”慕归雨转过头,笑止对方话语,“我避嫌此案,不便多闻。您还是说与祝大人吧。”

    这员外郎微异:“您避嫌的不是宁氏逃犯一案吗?这缙王府的投毒案您怎么也要避?”

    慕归雨道:“两案多有牵扯,能避则避吧。”

    此员外郎素日与她关系甚好,叹笑:“大理寺那帮人怕是要恨死祝勉之了。那荣恒威将军何样脾气?搁在手里活似握着个铁蒺藜,更不必说外头还有荣家瞪眼施压,大理寺人难做得很,急需凑几个压得住阵的人。原本她们要请您协助问询荣恒威的,现下可好,您给祝勉之参了一言,避出去了,她们只得自己硬顶。”

    “那也没办法。我有心相帮,但圣意难违。”慕归雨似无奈笑道。

    员外郎道:“但大人想避嫌也怕是难。宁氏的案那是陛下开口,没法子,但缙王府的案子您怕是避不开。”

    说到此处,她冲慕归雨意外深长一笑:“缙王这案子不小,换了别人办,她怕也不放心。”

    慕归雨抬眼看她,微笑道:“这谁又能猜言,一切以旨意为准吧。”

    员外郎开口欲言,后头却追上来两个人,都是部内文员,对二人行礼,复看向慕归雨道:“侍郎,前头来人了。”

    慕归雨从容回身:“嗯?”

    “尚书请您协理缙王府投毒案。”

    一旁员外郎露出些许笑来:“怎么样?我就说吧。”

    -

    携带文书,慕归雨走出刑部大门,外头一排车驾停候,她直走向最华贵那辆。车旁仆人立刻上前为她摆凳掀门,她抬脚登上车,往车内行去,刚回身欲坐,一抬眼,望见对面金光璨璨车驾上,那张在窗后的笑脸。

    慕归雨顿了顿,望着那人,微笑着又下了车,亲手执伞走到那车面前,颔首道:“缙王殿下。”

    风恪坐在车驾中,自车窗探出一只手,伸向她。慕归雨会意,抬手接握住她的手,风恪立时露出笑容:“吾荐你协理,你可明白吾意?”

    慕归雨点头。

    风恪在马车中俯视她,话语是恳请,可语气并无商议:“慕大人,你须得帮吾一帮。”

    慕归雨对她缓缓展露微笑,那笑容如此温雅得体,寻不出一丝可挑剔之处,回复声音温儒沉稳,直教人安心:“殿下放心。”筆趣庫

    我帮不死你。

    -

    此日风临只在府内活动,未曾外出。

    她对府中下了诸多布置,并在文轩阁例常查问文书时,发现北军的传信迟了。照理,北军的日常军信应当昨日晨便到,可直到今日晌午还未来消息。

    这个延误时间太久,风临疑心起,当即一边派人出京沿路去寻,一边令人携口信及伪信一封,快马北去,告知秦老将军,驿路恐有异,日后通信需慎。

    一切布置妥当,她才坐下思索此事究竟是因雨天延误,还是有人插手。她不可避免地想到紫宸殿那位,奈何没有佐证。

    映辉殿后,凤凰木庭院中,张通鉴及乐柏正在平康的指挥下,挪搭奇石,彻底掩住密道口。他们不知详情,但风临思虑将到来的风波,不得不做最坏打算。

    魏泽亦被留在文轩阁,伏案在几本陈册上奋笔疾书,焦躁地赶着什么。她身边有三五个人等着,写完一本,立刻几人接过,奔到另一张桌上小心做旧。

    或许是思虑过重,又或是新伤难平,风临这一日都没怎么饮食,依旧吃了便呕,索性一口不进。

    寒江看在眼中,知道这是心病,非药石可医。见殿下难进饮食,又劳碌奔忙,昼夜不歇,寒江忧心忡忡,唯恐人就此病倒,但不知何人可开解。

    皇夫久病,皇子艰难,都不可惊扰;宁歆入狱,李思悟尚未得信,亦无法多言;至于闻人言卿、裴怀南、子敏文等人,更是各有各的苦楚,自顾不暇,怎好叨扰。其余的,交情不到,又岂可将殿下心事托付?

    一时间,她竟想不出一个可以劝解风临的人。

    焦心之际,寒江脑中忽而闪过一人。几番思量,寒江最后还是厚着脸皮,冒昧托人,借着替风临传话的借口,遮掩着去寻慕归雨。

    她原本忐忑,不想慕归雨听说风临难下饮食,极快派人回话,应下此事,万事缠身也硬挤出时间来,于当日傍晚赶到了定安王府。

    寒江惊讶万分,却也感动不已,立时连连道谢。慕归雨挥手笑笑,快步走进府里,同时询问寒江殿下情况。她步履飞快,身后仆人执伞都几次追不上,淋了些雨水,慕归雨并不以为意,仍疾步赶到了映辉殿。

    见到风临,慕归雨笑盈盈迎上去,开口第一句便是:“殿下怎么吃不下饭了?”

    她说这句话时格外和缓,甚至透出股温柔,笑意温和而真诚,如似平常人家关切,反叫风临愣住。

    眼前女子那样好风度,急切的关怀也用笑意裹着,不失分寸,不显冒犯。可风临目光落在她身上,看到的却是还未来得及更换的官袍,及衣摆下溅上的水痕,鞋边沾上的泥沙。她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风临原以为,她不吃饭只在皇夫、长姐、寒江他们眼里是天大的事。现在多了一个人。

    在慕归雨眼里,她不吃饭,似乎也变成很大的事。大到这个人提前离司,冒雨急匆匆赶来,只为来问上一句,怎么吃不下饭了?

    慕归雨还在等她的回答,轻声欲问,却听到风临微微动唇,说了一句话。

    风临说:“慕大人,我有点苦。”

    她说完这句话后就低下了头,抿着唇,很久都没再言语。黑长睫毛垂掩眼眸,投下一片灰暗阴影,阴影遮蔽了她的光芒,令她面色黯淡,憔悴难当。

    一句话,就只这一句话,令慕归雨心肠如被铁手撕扯。

    她难以形容这种苦楚滋味,那一声苦活活凿在她已近乎冷结成冰的心,就好像看着曾经的自己在眼前枯萎。钢针入肺,铁刀灌喉,在这一刻她对风临的痛苦感同身受。

    巧舌如簧的刑部侍郎,在此刻竟丧失了善言之才,张口哑然,寻不到一句话来回那个苦字。

    在这一刻,她甚至怀疑自己先前做下的某些决定,哪怕仅仅只是瞬息的念头,她也是怀疑了。

    对吗?好吗?

    伴着这四字生出的,是绵绵麻麻,如春蚕丝、冬蛛网般细密的愧。

    “殿下……”慕归雨终还是动起嘴唇,吐出干巴巴的言语,“再坚持一下吧……就快……就快到头了……”

    风临头垂得更低了,两手慢慢抬起,捂住脑袋,似催促,又似祈求地道:“快点到头吧。”

    她要受不住了。

    “殿下。”仿佛感知到她的痛苦,慕归雨走近她,抬手轻触她的手,“旧年有段时日,我曾陷入难以解脱的痛苦中。那时,所构成我为人的一切都被无情摧毁。我的魂骨肉都被打碎。在短短的时间,我丧失了为人的尊严,理想,信念……支撑我在世间行走的所有美好都被泯灭。人,女,子,臣,文……所有身份全部崩塌。这种残忍的解构摧毁了我的一切,摧毁了我过去人生的十九年,也摧毁了我曾经所拥有的文华。”

    “我不知凭何以立身,更不晓拿何支撑着再行走下去。我想放弃,连同失去与拥有,但愤恨之火灼烧我的肺腑,使我一日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