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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物

    何娣盯着这几个字,愣了下,过一会儿,慢慢笑出来声来,手撑着墙,另一手抚着耳廓漫不经心地揉捏。

    “哎,你跟我妈太像了…说话都一个调调儿。”

    她笑了片刻,慢慢止下。

    圈着手放在唇前,轻咳了两下,眉眼瞬间板起,一本正经,端着腔调模仿起了她母上大人,陈大梅女士的讲话模式。

    “何娣,晚上不许出门,何娣,不准喝冰水,何娣,说话不能带脏字儿。不许,不准,闭嘴,别动…”

    她说了一连串儿的词出来,却找不到一个词一句话来形容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眸光自眼尾处细丝一样抬起来凝着他。眉尾扬起:“额…你懂吧?就带点那种意思。那种…”

    不仅想不到,硬编都词穷,她捏着下巴卡住半天,哼哼呃呃老久也没把话接上。

    陈戈峰平静低头打了几个字。举到她面前。

    何娣握着下巴上瞄上一眼,忽然恍然大悟般:“哦哦,对,就是命令感。”

    “我妈就这样,说话就带这感觉,跟司令官儿一样,屁大点事儿都要说,控制欲又强,干什么都得照她的来。”

    “你要是我朋友,喊我闭嘴…”

    她在心里呲牙,嘀咕:看我不说他丫个五百句的爽一爽。

    她这表情实在有点耐人寻味。陈戈峰看了会,抬眉,打字。

    ——怎么样。

    何娣眯眼笑,摆手:“没啥,喊我闭嘴我就闭了,沉默是金嘛。”

    她说完,食指拇指捏在一起,从左边嘴角往右边一线拉过去,像拉拉链一样把自己的嘴封上。

    生动形象,跟哑剧表演似的。

    刚拉过去,她估计想到点什么重要事,眼睛微圆,又从右边拉回了左边,开口说话:“兄dei~我叫何娣,何必的何,娣是女字旁,然后再一个弟弟的弟字。”

    “还没问,你叫啥?”

    仿佛一个话筒传递过来,漠然看戏的人瞬然就变成了戏中人。

    他停了下。

    捏着手机,慢慢敲字。

    前几回,她没注意。这次是她提的问题,知道他需要打字回复。

    她的视线自然而然落在他敲键盘的拇指和握手机身的四指上。

    何娣从不研究美甲与护肤,不太懂什么指甲盖形状,五指比例这类的。

    所以,这双手在映入眼底时,几个简单的印象就直挺挺地在她大脑里瞬间生成。

    咦~好瘦都是骨头

    咦~白得跟死人一样。

    哦哟~手指头好长,手好大。

    陈戈峰打好字,晃不经意看到她直直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他也跟着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然而什么也没有。

    就只是他自己的手而已。

    目光收回,他举起手机,放到她脸前。

    她一字一顿地念出来:“陈,戈,峰。”

    语速挺慢,像在和这个陌生的名字打招呼。

    一字一字,到最后一个字结尾,仿若他们就此相识。

    —

    时间倒流一分钟。

    大脸接过电话,背过身子:“你他妈在哪儿呢?”

    张四:“刚刚手机掉下水道里去了。我现在在医院大门口,那火炬边上坐着。”

    出人意料患有洁癖病的大脸脑中浮现出一个浮沉在彩虹里的手机,很喔心…

    大脸有点嫌弃地试探道:“那你现在这手机…”

    张四愤然:“屁的,那下水道是干的,我找便利店大妈借了个火钳子夹起来的。”

    何子坐在一旁左手揉右手手腕,细声道:“夹得我手都要抽筋了…”

    大脸:“行吧,那合同是你签,不是你姐了?”

    张四一怔:“什么我姐?我姐知道合同?”

    大脸疑惑:“哈?你姐就在这儿呢,刚刚喊我们几个出来偏门这…不是签合同啊?”

    张四抹脸,他心说:应该不是,她不知道赔款合同的事,她应该就是单纯想把你们揍一顿。

    张四滞了下,解释:“哎…不是,她不知道合同的事,她应该就是想跟你们叙叙旧。”

    大脸:“……”放屁吧你。

    张四:“你们直接过来吧。走之前打个字跟我姐说,说你们是来医院散步遛弯的,不是来找她的就得。”

    大脸:“………”

    大脸:“行吧,我马上过去。”

    事都讲完,他准备挂电话的,猛不丁瞅到正笑着跟某个帅哥讲话的何娣,和那位帅哥裤脚下淡银色的假肢。

    他刚没注意,这阵才看见,那男的是个断了腿的。

    他瞅着瞅着,一脸的横肉跟着笑声缓缓颤动起来,一抖一抖,褶子也一圈圈漾开,冒着油腻腻的阴气。

    大脸:“没成想,你姐那种类型还有男朋友,瘸子配聋子,绝配啊。”

    张四拧眉:“哈?什么男朋友,什么瘸子?喂?……滴滴…”

    电话已被挂断。

    —

    大脸也是懒得抽筋,懒得打字解释,他从小偏门晃晃悠悠路过去,冲着何娣的背影和瘸子的正脸丢了几句话:“哥们,跟她说,我们几个就是来医院遛弯散步的。没啥别的屁事,就先走一步了。”

    陈戈峰没应声,微冷漆黑的眼在安静地打量他们几人。

    要真是这么简单来散个步,遛个弯。她为什么要抡拐杖打人,还有那几个非主流看她的眼神说话的语气,不屑鄙视敌意…

    他想了一会儿,就没接着想下去了。

    他们两分钟前才知道对方的名姓。别说朋友,连说彼此认识都勉强。

    这种事,看见了当好心管一下。至于后续的深入的细节的。

    不管闲事,这是他的习惯。

    许是他盯着那几人的时间有点长,何娣就顺着他的眼扭身望回去,才惊觉大脸早就通完了电话,跟他几个小弟大大咧咧走出去老远,马上越过拐角,走出她的视野范围。

    何娣伸脖:“他们怎么走了?”

    ——他们说,不是来找你的。

    何娣对着那行字,自言自语:“不是找我,还能干嘛?”

    她半只脚后退踩在门槛上,高出一截,脚板前后晃悠。手放进裤口袋里,放空地沉思。

    她穿着绵软干净的纯白短袖,室外毒辣的阳光射过来,袖口的布料薄韧透光,胳膊颈部耳朵的皮肤也被晒得透亮莹白。

    和很多不愿接触紫外线,害怕太阳光把皮肤晒黑的娇滴滴的小姑娘不一样,她似乎一点都不畏惧阳光,像在荒野里生长的植物,原生,粗糙,不精致,有韧劲,可以弯但不会折。

    何娣正处于发懵状态,一个屏幕又凑过来,她被吓得一颤。

    半掩住太阳的云层移动,阳光变换着角度来势汹汹。

    手机屏反光得厉害,她眯起眼都没看清,遂撤回了放在门槛上的脚,走近两步。

    陈戈峰握着手机的手也配合着她放低了点。

    他说。

    ——走了。

    何娣笑:“嗯,你快走呗,别老站着了。

    “拜拜咯,峰兄~”她对着他的背影,说拜。

    他眼皮跳了下。

    她又站了一会儿,抬步回了病房。

    —

    张四何子跟大脸他们几个谈完事就径直回了病房。回去的时候正见何娣坐在病房上,一边比划着手一边跟光头老爷爷聊天。

    看见何娣她两个傻弟弟回来。光头老爷爷像看见曙光一样死死盯住他们两人,瞳孔变大,脖子微伸长。

    这表情实在太过可爱,像满心期盼家长来接放学的幼儿园小朋友。何子一个没忍住,半捂着嘴低声地笑起来。

    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说:“姐,你快别找人聊天了,都要把人聊哭了。”

    快把人聊哭的老姐姐一点没听着,摆龙门阵摆得要飞起。

    何娣:“我上次去陈庄那块,有个废弃医院,我跟我两个狗儿子去做直播…卧槽…那厕所里面好多屎……巴拉巴拉巴拉…”

    老爷爷估计实在有点不想听了,两眼一闭,食指指了指她身后。

    何娣抬了下眉,表示疑惑,而后转回头,和搬着两个小凳子坐在她床边的傻弟弟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