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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惩罚

    十二 惩罚

    “但若是你厉害到别人都拿你没办法,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你会不会为所欲为呢?”箫尺眉心微蹙。

    “当然。”星子不假思索地道,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是最好不过的事了么?

    “那如果你很喜欢的东西在别人手里,你会不会也想去把它抢过来,如果有人说你的坏话,或者说你喜欢的人的坏话,你会不会也去打他一顿,要他闭嘴?”箫尺盯着星子,追问道。

    “我……”星子犹豫了,当然,这些谁不想呢?但抢别人的总不行吧?那不和生财一样了么?半晌,星子道:“我不会,人家的东西再好也是别人的,我要是喜欢,会付钱给他,他要是不卖,那就算了。因为我也有喜欢的东西不愿意给人。要是他说我的坏话,如果他说的有道理,那是应当的,如果是胡说,我再和他理论。”

    箫尺惊异地看着他,这孩子的话倒出乎自己意料,又追问了一句:“不管什么情况下都不欺负别人么?不管你日后有多大的本领,多大的权力?”箫尺加重了语气。

    “是!”星子毫不迟疑。

    箫尺忍俊不禁:“小孩子说话当不得真的,你什么都不懂。”

    星子听了老大不满,翘起小嘴:“大哥,你别把我当小孩子看,谁说我什么都不懂,我说到做到!”

    “是么?”箫尺似笑非笑道,“如果是你很讨厌的坏人,你也能不欺负他么?不除掉他而后快吗?”

    星子一愣,既然是很讨厌的坏人,那不是正当的么?能叫做欺负么?忽想到病床上的涂老夫子,自己本来是很讨厌他的,但……星子被箫尺的问题难倒,好一阵方道:“我……我……不知道……”

    “是啊,都是说起容易做起难,我也有如你这般的想法,可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也不知要如何才能做到……”箫尺叹了口气,看那月影已偏西,这一夜就快过去了,便道:“天都快亮了,你回家去吧!”

    “不!”星子却不肯,他听了箫尺自述身世后,对这无所不能大哥竟生出了深深的同情,仰头道:“大哥,我要陪你!”

    箫尺听出他的担忧之意,只觉天真可爱,微微一笑:“怎么?你还怕我出事?”

    星子红了脸,白皙的面颊似染了一抹朝霞:“不是……大哥,你讨厌我?不想我陪着你么?”

    “那好吧!”箫尺已从心底喜欢这个孩子,站起身来,“那你跟我走吧!”

    箫尺携了他的小手,却从山崖的另一面下去,那一面极为陡峭,几乎是直上直下,箫尺却如履平地,星子直如腾云驾雾一般,很快越过两座山峰,到了谷底,正是箫尺栖身的山洞。此时天已破晓,微熹的晨光照在洞口的一大丛鲜红的杜鹃花上,亮烈如火如荼。星子几日前昏倒时,箫尺曾抱他来过这里,他当时神智不清,没留下什么印象。进得洞中,石洞呈半圆形,方圆仅五六丈,靠内有一两尺来高一丈来宽的平台,便如天然的卧榻,上面铺了一张牛皮席,想来上次自己就是睡在那里了。

    箫尺道:“你若累了,便躺着歇一会吧!”

    星子年纪小,熬了一夜,本已十分疲惫,但他想到自己是来陪大哥的,仍坚持道:“大哥你呢?”

    “我不累。”箫尺摇摇头,径自盘腿坐下运功,不再理会星子。星子不敢去打扰他,学他坐下来练功,心中却无法平静,翻来覆去只想着昨夜与大哥的对话。他本以为山外的世界精彩无限,但听了箫尺的故事,只觉得人心十分可怕,原来所谓的功名、状元,都不过是仗势欺人罢了,那我还要去考状元么?如果不去,就在这山里过一辈子么?还有,那皇帝那么坏,杀了大哥全家,我要怎样才能帮他报仇呢?星子想了半天,脑袋都想痛了,想不出眉目,又想起大哥最后的话,如果我以后有了很大很大本事,我会不会也去欺负别人呢?比如我讨厌的夫子、生财……

    星子的脑袋越来越乱,眼皮越来越重,不知不觉倒在牛皮席上朦胧睡去,睡梦中却梦见了涂老夫子夫子,手中挥舞着红木戒尺,怒容满面,花白的胡须一根根都似倒立起来了:“星子!你干的好事,过来!”星子撒腿就跑,刚跑了几步,突然听见身后砰的一声,回头一看,是夫子摔倒了,右腿象枯树枝一样裂开,断腿处鲜血淋漓,露出白生生的骨头,十分可怖。“啊!”星子惊叫一声,蹭地坐起,满头大汗,却正对上箫尺纳闷的目光:“怎么?你做噩梦了?”

    “嗯。”星子心虚,避开他的视线,低头却见他手上捧了一本书,星子奇道,“大哥,你也读书?”

    箫尺呵呵一笑:“我就不能读书了?不过我读的书,却是你在学堂里读不到的。”

    “什么书?能给我瞧瞧么?”星子好奇之心大起。

    箫尺将手中的书递给他,星子念那封面的字“里夫……”

    箫尺摇头:“是‘野夫偶语’。”

    “是什么意思呢?”星子不解。

    “这是一位不知名的隐士高人所写的历史上的一些事情,他不愿让人知晓他的名字,因此自称野夫。野夫怒见不平事,磨损胸中万古刀。”箫尺解释道。

    星子急急地翻开,一目十行扫了几页,虽然有不少字不认识,不十分明白,但似乎都是很有趣的故事,星子喜笑颜开:“大哥,你这本书真有意思,能借给我看看么?”

    “嗯,”箫尺略有迟疑,道,“也不是不可以,但你不能让旁人看见了,这些书若被官府发现,是会被处以重罪的。”

    星子眨眨眼睛,不太明白,但旋即道:“我知道了,大哥放心。”又加了一句,“夫子给我的书就没意思的很,看一页就想打瞌睡。”

    “什么书?”箫尺不问也知道是些四书五经之类。

    “论语,”星子苦着脸道,“听说是那个什么了不起的大圣人孔老夫子教训他学生的话,可是我看了几篇,他都是说你要这样做啊,要那样做啊,可他不告诉我为什么我就得照着他说的做?难道他说的就一定对么?有什么道理?”

    箫尺闻言,鼻中轻轻一哼,冷笑道:“道理?孔子本就没什么是非之念,同样的一件事,身份不同的人做,对错就不同,这有什么道理?无非就是为自己傍上靠山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你若想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就不必管他那一套,若只是想升官发财,不仅要熟读,还要时时常铭记于心,但那不过是教你怎样当好奴仆罢了。”

    星子蓝色眼眸亮晶晶的,听得眉飞色舞,笑逐颜开,大哥这番话实在是大快人心,虽不能完全明白意思,但显然大哥也不认为孔子是什么了不起的人。星子不住点头:“就是,孔子和教我的夫子一样,都是不讲理的,头一天我问他什么是‘人之初,性本善’,他说不上来就打人。”

    “哦?”箫尺眉毛一挑,“你背后说你家先生的坏话?你这样的学生,一定让夫子很头疼啊!”星子吐了吐舌头,箫尺又问:“对了,我怎么没见你去上学?是不是逃学了?”

    这下星子笑不出来了,低低地埋着头,不敢看他,也不敢答话,半天方小声道:“夫子摔断了腿,不能起床……”

    星子声音小得如蚊子一般,仿佛做了亏心事,箫尺虽觉得奇怪,也未多想,只暗道,我这里有治跌打损伤的上好药膏,要不要让星子给他送去?还没开口,忽听星子问:“大哥,你方才说,孔子没有是非之念,那你觉得,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什么人是好人,什么人是坏人呢?”

    箫尺以为星子只是随口一问,淡淡答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事情原本是什么样的,照那样去做,便是对的。比如一个人,不能去偷去抢去骗去害别的人,因为那些本不是你应该得的。春种秋收,公平买卖,则是对的。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你想想,如果天下只有你,你一个人,你相对于草木禽兽,无所谓好坏,你相对于自我,亦无所谓好坏。只有人与人之间才有好坏之别,人对他人方有好坏,对吗?”

    “嗯。”星子低声应道,蔚蓝色的眼眸蒙上一层迷惑的薄雾,好像懂了,又不全懂,反复思量,比夫子教的“人之初,性本善”更有理有据,大哥才是真正的懂许多道理呢!

    “那么人之好坏,只取决于他对其他人怎么做,星子,你说,那一个人应该怎样对待另一个人呢?”箫尺问,温和的目光隐有鼓励之意。

    星子被他看得心慌意乱,胡乱摇头道:“我不知道。”

    “这很简单,”箫尺不明白星子缘何如此紧张,“你想别人如何待你,你就如何对待别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能做到这点便不是个坏人。若人人都能如此,天下就不会有如此多的纷争了。”箫尺缓缓长叹,“可惜,人活于世,往往有太多的欲望,但不知如何约束,总想着损人利己,恃强凌弱。一个人损人利己成功了,千千万万的人群起而效之,损害他人也被别人损害,欺负人也被别人欺负,防范别人也被别人防范,如此循环不已……到最后,人人都在猜疑与恐惧中生活,想得到的东西却永不能真正拥有……”

    “那……”星子打断他,闷闷地问道,“大哥,那你说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箫尺蹙一蹙眉,益发奇怪,星子不过六岁稚子,谈何良奸?他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个问题?回想他的忸怩神情,猛似明白了什么:“星子,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星子被他一语说中,苦苦护持的心堤忽似坍塌了一块,再也找不到隐瞒的理由,星子猛地起身,随即直挺挺跪下:“大哥,我做了一件事,没有……没有旁人知道,但……但我觉得可能是我做错了。”

    “什么事?”箫尺虽然猜中,也没十分放在心上,星子本性纯真善良,又还这么小,无非是偷个果子打个鸟儿之类的顽皮淘气,最多也不过是和人打一架,还能有什么大事?

    星子抿紧嘴唇,握住双拳,手心里是湿湿的汗,沉默片刻,终于鼓足勇气开口:“是我害得夫子摔断了腿……”似乎怕箫尺听不明白,又加上一句,“是我害的他,故意的……”

    箫尺不禁微微动容:“哦,你害夫子摔断了腿?”知道星子聪颖过人,远胜过同龄孩子,不会胡说,“故意的?是怎么个说法?”

    “是我……我想报复他。”星子低声道,长长的睫毛因紧张微微颤抖,但仍断断续续将如何与涂老夫子结下过节,如何去找人帮忙,如何被他冤枉,又如何陷害夫子,让他受伤骨折的前后经过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说到猴哥时,星子停下来几次。其间箫尺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等他,星子说完,复强调道:“不关猴哥的事,都是我求他,他才帮我的。”

    箫尺方始吃惊,事情比他想象的严重,星子小小年纪就有此心计,且又极为隐忍执着,真是人不可貌相,日后长大了会成什么样的人,难以预料……箫尺冷哼了一声:“那是自然,他是听你的指使,你总不能算到他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