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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决斗

    一一二 决斗

    这日傍晚,前方传来报告,八十里外的莽古城已人去城空,突厥只留了千余老弱之兵驻守。谙英哈哈大笑:“天朝王师神勇无敌,蛮夷望风而逃!”下令黎明之前须攻下莽古城。

    是夜,草原寒冷而宁静,深蓝色的辽阔天空中不见月色,只有几颗朦胧星辰透下黯淡微光,凄冷的寒风夹着稀疏的雪花洒落枯草之上,随即消融无踪。星子下令全军出击,只将伊兰和尼娜等留在营帐中。为防被人认出乘风宝马,星子特意换上了伊兰的坐骑“白云”。那白云似有灵性一般,对新主人亦十分驯服。

    西突厥全军人衔枚,马裹蹄,不张旌旗,不鸣金鼓,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摸向赤火国大军。星子骑马走在前面,他内功已复,目力极佳,远远地看见黑压压一片从东向西快速移动的人流,便当是赤火国的左路大军了。

    黑暗中看不清服色旗帜,星子的心跳却骤然加速了,狠狠地咬了咬下唇,痛感突如其来,齿间似有咸咸的液体溢出。星子声音低沉,果断的命令却毫不含糊:“举火!”顿时,千万支火把点燃,熊熊火光汇成一片流动的火海。星子事先定好了举火为信,很快南边亦是火光大作。马嘶人叫,鼙鼓声起,二十多万突厥健儿如天兵下凡,猛虎下山,南北夹击,直扑向赤火大军!

    左路军万里西来,难得遇到有效抵抗,骄娇之气蔓延。黑暗之中突遭袭击,仓促之间方寸大乱,不知该如何应对。谙英急令放箭,但夜色既黑,敌军又是骑马,疾如流星,箭矢大都失了准头。转眼突厥骑兵已杀到眼前!

    星子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银色面具于火光下莹莹生辉,一双蓝眸亮如天边明星。宝甲在身,星子有恃无恐,全然不避刀斧,哪里人多便冲向哪里。万军阵中左奔右突,如入无人之境。蓝色剑光闪过,已有数员大将应声倒地。

    明明刀剑加身,星子却毫发无伤,而其万夫不当之勇,全然不似常人。又耳听得突厥大军高声呐喊:“尊者临世,天佑突厥!”“尊者临世,突厥必胜!”星子事先已教会了突厥人用中原官话喊此口号,此时万众一声,如雷霆滚滚动地而来,气势磅礴,响彻夜空。赤火全军上下见状惊骇不已,难道此人当真是神仙转世,或是鬼怪投胎,有什么古怪的奇门法术?赤火军惶惶然不明所以,无人敢掠星子锋芒。

    兵书有云,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星子清楚,当下集突厥全国之兵力,也不过与赤火国左路军大致相敌,想要聚而歼之,谈何容易?如今之计,便是出其不意,趁其慌乱不备之时,冲乱其阵脚,将其从中一截为二,首尾分割而不能兼顾,再逐一图之。

    星子便如一头带队的雄狮,一往无前冲向左路军的腹部,欲杀开一条血路与另一侧的大军会师。尊者如此神勇,突厥将士亦个个奋勇当先,以一敌十,杀得敌人溃不成军。不多时,两条巨大的火龙逶迤蜿蜒,汇在一处,大军合而为一,已将赤火国左路军从中断开。

    谙英的手下部将死的死,散的散,能聚拢来的不过十之三四。混乱之中,官长不见士兵,士兵不知官长。谙英指挥不灵,气急败坏,只当突厥军队已所剩无几,困守安拉城中,却又从哪里冒出来这许多人马?形势不明,如此乱战下去,更是吃亏,遂下令撤退。

    谙英一声令下不要紧,却未说明该向何处撤退,谁人先撤,谁人掩护。乱军之中,赤火军一听说要撤,更是慌不择路,纷纷撒开腿便在漆黑的草原上四处乱跑。

    赤火军一触即溃,如鸟兽散,正中星子下怀,他等的就是谙英撤退逃跑。星子对附近地形了如指掌,随他跑到哪去也讨不了好。军心既散,人再多也是乌合之众,不足为虑。星子便让几股精锐骑兵,分头掩杀败军,自己则仍率主力,一心追击谙英。

    草原平坦空旷,无险可守,对步兵极为不利。谙英想到莽古城地形险要,或可坚守拒敌,即率众往莽古城奔去。哪知刚到了城下,却见城门洞开,喊声大起,一彪人马手持明晃晃的火把杀了出来!谙英见来者兵精马壮,气势汹汹,哪里是老弱残兵的模样?天黑不知人数如何,怕再中计,耳听得后面马嘶人喊,追兵渐至,谙英心惊,不敢接战,拨转马头,便往西北方向撤走。

    谙英马不停蹄地狂奔了一夜,天色将明未明之时,前方出现一座巍峨高山。谙英稍作停留,清点人数,二十余万大军如云流散,只剩了数千骑兵尚追随左右,粮草辎重武器全无。此时雪下得大了,鹅毛般的雪片纷纷而下,遮天蔽日。山路崎岖,雪水泥泞。谙英仰望蒙蒙天幕下的雪峰如刃,高不可攀,不由悲从中来,时乖命蹇,穷途末路,不知该向何处去。沉吟一阵,决定将剩下的残部化整为零,分头进入山中,各自寻路突围,若能脱险,再想法联络重聚。

    星子赶到雪山之下时,谙英所部已不见踪影,雪地上马蹄凌乱,看不出方向。星子也只得以数十人为一队,分头进山搜寻。大军既已溃败,能不能捉住主帅也不算十分重要,星子遂留下副帅哈桑追击,自己复调转马头,重回莽古城下,等待其余各路追兵的消息。

    星子迎风勒马,望向城外的苍莽草原,尽是整夜激战后留下的痕迹,双方死伤的士兵散落于荒草雪泥之中,血迹染红了枯萎的草根,雪水中亦带了浓重的血腥之气。星子似又看见子午谷外,那久久不曾散去的战火……当时我是为赤火国战胜了突厥,今天我又为突厥打败了赤火国,胜败双方虽然逆转,可逝去的都是鲜活的生命,那血都是一样的热,一样的红……

    星子命人打扫战场,登记牺牲将士的姓名,遗体则遵照西突厥的惯例,由军中的火葬师和神谕官主持,集体火葬,随身的遗物遗书等则收集一处待日后交给家人。赤火国的死者则就地掩埋,若有身份标识则一体登记。伤者统一送入莽古城中医治。

    星子吩咐赤火国的伤员也须送进城中救治,部将虽遵命而行,神情却似有不解。星子叹息道:“他们辞别父母妻儿,远来作战,不过是遵令而行,本非所愿。虽是敌人,亦是血肉之躯,也会痛苦悔恨。汝等既然信奉天神,将心比心,焉能见死不救?败军的伤兵已无力为战,得了此次教训,又受我军之恩,日后亦不会再与我军为敌。”下属听罢甚觉有理,再无异议。

    星子守在在莽古城楼下,看着一队队突厥士兵抬着双方的伤者往来不绝,呻吟惨号之声充塞于耳。其中有一人叫声凄厉,撕心裂肺,星子听不下去,让军士抬近查看。原是一名赤火国的士兵,浓眉大眼,看样子与星子年龄相仿,不过十六七岁。星子轻轻揭开盖在他身上的麻布,那伤却是破膛之伤,肠子混着鲜血流了出来。已是无救,只是一时还死不了。

    星子眼中酸痛难当,心头如被针扎,便轻声用赤火官话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眼前年轻的面庞已痛得扭曲,汗水混着泪水滚滚而下,挣扎着回答:“小的名叫阿成。”接着又是一声惨叫“啊!”阿成语无伦次地道,“痛死了,我要死了,让我死吧!娘,娘,痛死我了……”

    星子颔首道:“阿成,你叫阿成,我知道了。”又问,“你的老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

    阿成喘息着道:“我……我的家在……在……在文县大石村……有娘,弟弟,妹妹……”

    星子一愣,文县就在太贺山脚下不远,记得初次离开故乡进京赶考时,第一站就是文县。星子突然想起同在军中的生财、虎子和那些儿时的同窗玩伴……不知昨夜一战,他们中可有人殒命?乡亲们为了混口饭吃,为了出人头地,投身军中,万里西征,在残酷的厮杀之中,面临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会后悔吗?可又是谁将他们送上了这条不归路?

    耳听得阿成的惨叫哀嚎之声越来越悲惨,犹如羊羔临死前的哀鸣。星子俯身于靴底一抹,手中已握了一柄铮亮的匕首,声音温和如长兄:“阿成,日后我会去看望你的母亲和弟弟妹妹。”

    阿成望着明晃晃的匕首,顿时吓得住了声,眼中先是惊讶,随即明白了星子的意思,迟疑一瞬,微微点了点头。星子闭一闭眼,抿紧双唇,手起刀落,刀刃端端插入阿成的胸口,再往外一拔,顿时鲜血狂喷。阿成抽搐了两下,便不动了,唯有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仍在留恋这人世的美好。

    星子将手掌覆在阿成的眼皮上,掌心仍传来他的体温。片刻后,星子为他轻轻地阖上眼睛。凝视着他年轻稚气的面容,久久不言。就在这一夜之前,他还是个能跑能跳能说能笑的少年,一夜之后,却成了异域他乡的孤魂野鬼,再也不能重返故里……有多少人象阿成这样倒下去了?他是我的乡亲,是我……是我杀了他们……

    莽古城中的居民大都早已撤退,空置的官邸民房都清理出来安置伤兵。星子进城后,即亲去看望突厥伤员,感谢他们英勇作战,嘱咐安心养伤。尊者亲来慰问,伤者无不感激涕零。嗣后,星子亦去巡视了赤火国的伤兵和俘虏,俘虏有千人之众,关在城北的校场内,突厥人送来了些食物饮水和药物,伤兵则主要由俘虏自行照看治疗。

    星子嘱咐看守不得虐待敌军俘虏。让通译告知,赤火国恃强凌弱,大兴不义之战,终将失败。但下级军士只是身不由己的棋子,虽然被俘,突厥军不会伤其性命,以后待时机成熟,再放他们回国。

    俘虏们闻言,当场怔住,几乎难以置信。赤火国抓住突厥的俘虏,要么即刻坑杀,要么苦役至死,除非侥幸逃脱,难得有活命的机会,更不可能送其返乡。象现在这样不打不杀、有吃有喝已是意外,能回家更是做梦也想不到。但俘虏亦知来者是真神使者,在突厥族中地位极高,一言九鼎,绝不会假。有些见机得快的俘虏,忙忙跪下磕头谢恩,痛哭失声。其余的俘虏赶紧纷纷跪下,就连受伤不能动弹的,也由人搀扶着行礼。

    星子见状,心头愈发堵得难受,一个人来到这世上,就是让别人来操纵他的生杀予夺么?杀人或被杀都是身不由己,痛苦悲伤却都由自身来承受。星子淡淡地抛下一句话:“你们的生命本属于你们自己,该由自己来把握,何必谢我?”数千俘虏听得莫名其妙,不解其意,星子已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