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搜索繁体

一五七 华姝

    一五七 华姝

    文武百官早闻皇帝远征归来,辰时许,便在丞相的带领下,列队出城迎接。 城内外皆以黄土铺地,净水泼街,恭候圣驾。沿途也早已严加警戒,不许普通百姓通行。未时,辰旦的御营骑兵到达,乍见黄土官道烟尘大起,如一阵旋风卷过大地,群臣随即黑压压地跪倒一大片,一遍遍山呼万岁,震耳欲聋。

    辰旦与一众侍卫随从很快飞奔到了近前。星子细细打量跪在地上的文武百官,衮袍朱冠的威严仪表之下,位高权重的诸公们多隐隐有惶惶之色。大概是听闻西征败北,南方事变,狼烟四起,扰乱了他们醉生梦死的太平生活,而心生忧虑。

    远征突厥,本就为朝中一些重臣所反对,辰旦曾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将那些犯颜的谏臣发配的发配,杖责的杖责,甚或系狱囚禁。一番铁腕之下,方换得舆论平静。哪知此番出师不捷,辰旦归来,再见到臣下,不免有些讪讪。复想,那纸矫制的“罪己诏”被突厥和色目拿去大肆传扬,京城里怕也早得到了风声,朕的颜面威仪都叫那孽子丢尽了!事已至此,既然木已成舟,不如且顺势而为。

    辰旦遂下马,上前亲手搀扶起跪在最前面的左右两位老丞相,挤出几滴眼泪,以袖掩面,泫然泣道:“众卿快快平身!是朕不听卿等劝告,执意亲征蛮夷,致有今日之败,此皆朕之过也!朕已无颜见江东父老!”

    辰旦频频拭泪,情真意切,臣子无不动容。侍立一旁的星子忽见父皇涕泪交流,自行认错,不由诧异莫名。父皇向来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从不思自省,他此番落败,只会将我当作罪魁祸首,岂会认可我擅自私拟的那份罪己诏上所列的罪名?旋即明白了,父皇这是以退为进,观测人心态度之举,若有官员不明就里,借机对父皇表达不满,怕是将有危险了!

    辰旦由百官拥簇着进京,为安全计,所到之处大街小巷的商家私宅皆关门闭户,行人勒令绕道。城内如棋盘纵横交错的通衢大道空旷冷清,不闻丝毫人声,宛如一座死城。

    星子伤痛尚未痊愈,又想父皇反正又不待见自己,不如先回忠孝府中躲上几日,等伤兵营中的子扬回来再说。正打算伺机向父皇禀报一声便行告退,哪知将近皇城宫墙外,辰旦却将蒙铸召去,吩咐了几句。少时蒙铸回转,至星子马前,躬身禀道:“殿下,圣上有谕,让殿下与卑职等一同进宫,随侍护卫圣驾。”

    星子好些天来,连面见辰旦请安问候都不可得,晚上也不再要他入御营值夜守卫,猜忌防范甚深,今日却突然传命,要自己进宫履行侍卫职责,这又是何意?事出反常,星子揣摩不透,沉吟片刻,也不宜贸然拒绝,且领旨随蒙铸进宫。入宫后,星子换上了朱红色的侍卫服,仍是腰悬启明宝剑,于朝天殿外拱卫守护。这些天未再遭酷刑,旧伤渐止血愈合,行动之间已不妨事。

    辰旦回宫即升殿接见群臣,听取监国丞相并一众臣下禀报近来国事。辰旦重换明黄色的九龙绣金织锦朝服,头戴五色十二章冕旒,坐在赤金九龙宝光璀璨的御座之上,仪态威严,君临四方。宏伟森严的大殿,恭谨肃立的群臣,历经颠沛流离生死劫难之后,再度回到梦萦魂牵的朝天殿,这样的感觉熟悉而弥加珍贵。辰旦紧紧地握住龙椅宽大的扶手,与星子较量中渐渐磨损的信心底气重又聚集于心。辰旦恨不能大吼三声,朕才是真命天子!天下独一无二的主人!谁也不能抢走朕的宝座!朕的天下!

    右丞相率先上前,禀告国中局势,南方匪患严重,丞相怕皇帝降罪迁怒,尽量将责任皆推到当地官吏的头上,指责他们防卫松懈,甚至投降附逆,让叛匪有机可乘,又陈情表功,留守京畿的十万兵马确保了北方和京畿一带太平无事。

    辰旦对情势早已知之,未听出什么新鲜花样来,倒还镇定,沉声道:“匪患之事,朕甫入国境,便已派了昕宇将军率十万精锐大军,奔赴南方剿匪。日前收到战报,大军已抵达前线,即日便可反攻。如今大军既已归来,不日将更加派援军驰骋前线。逆匪乃乌合之众,对抗王师,只如蚍蜉撼树。众卿家勿忧。”群臣听说朝廷已派出大军,亦渐渐定下心来。

    辰旦盘算,留守京畿的十万大军未经战火,以逸待劳,正好可派去南方。从归国的军队中则可另拨一部来守卫京城。辰旦冷眼旁观群臣反应,难以觉察地微微一笑,却又换上了一副哀痛表情:“朕此番远征,出师不利,靖边未果,令天朝王师蒙羞异域,壮士健儿遗骨他乡,实乃国之难,朕之过。朕每每念及,痛彻心扉,夙夜难寐!朕决定于即日起,斋戒七七四十九日,罢宴撤乐,茹素思过,以谢天下!”

    辰旦即位之初,曾厉行新政。一则改变重农轻商的陈规,鼓励人民经商置业,自由往来务工;二则不拘一格选拔底层人才。故前十余年间,气象为之一新,国势蒸蒸日上。近几年,辰旦则以改革税制、加强专营、打击不法奸商等手段,收纳民间储存的财富以充实国库,钱粮富足,国威远播,辰旦颇为自矜于诸国间,故趁势兴兵。他行事雷厉风行,冷面铁腕,当国近二十年,几乎从未遭遇重大挫折,更从无引咎自责,斋戒谢罪的先例。百官忽听皇帝作此决定,皆有些不知所措,便有那见机快的赶忙跪下,随即殿中群臣皆齐刷刷地跪倒,但不知该赞还是该谏,众人唯高呼万岁而已。

    辰旦声音喑哑,愈发沉重悲痛,闻之令人动容:“昔年唐太宗有云,人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如今外患未已,内乱又生,皆是朕御国无方之故。朕决心广开言路,采纳谏议,凡官宦士子,皆可上书直达朝廷,针砭时弊,批评政事,以求良策。”说罢,即令人起草求谏的旨意。

    辰旦朝中虽设有谏官,几乎是虚职,少有谏议被采纳。辰旦素来不喜人批评朝政,一言不慎,即会有杀身之祸。而朝廷对民间言论束缚甚紧,刊行书籍若对国事稍有不满,即被列为禁书,著者贩者读者皆不免牢狱之灾;街头巷尾酒楼茶肆中议论政事亦会祸从口出,以谤议之罪惩处。今辰旦竟令广开言路,实非常态。辰旦怕百官疑虑犹豫,再四重申,言者无罪,谏者有功,闻者足戒。又令朝中诸臣,皆须尽言。许诺若有直言者,不但不以为忤,更有封赏。

    散朝时已近傍晚。辰旦步出朝天殿,余晖满天,黄绿二色的琉璃华瓦在落日映照下流光溢彩,似金波粼粼,殿顶鎏金的飞龙走兽亦是一片光芒闪闪,衬得富丽堂皇的九重宫阙益发炫目多彩,金碧辉煌。

    辰旦久久地伫立于丹墀之上,似在欣赏这违睽多时的华美景象,半晌,目光缓缓地转向侍立于玉阶之下,宛如雕塑的一个修萁挺拔的身影,眼神渐渐变得阴冷如刀。感受到父皇的目光,星子转过身来,正欲躬身行礼,辰旦却紧闭双唇,拂袖而去,匆匆上了御辇。星子静静地目送那明黄色漆金顶的御辇远去,从四角金龙口中吐出的金黄色垂地流苏在晚风中轻曳,间有金铃的叮叮之声,悄然融入薄烟似的暮霭。

    送走了辰旦,蒙铸来请星子,却不是让他伴随圣驾,而是要到御书房怀德堂外值守。怀德堂外冷冷清清,看迹象父皇今夜多半不会驾临。星子料得父皇不愿放自己回府休息,所谓值班,只是拖住自己的手段罢了。但这只是父皇施加的新一轮折磨,还是另外有什么打算呢?

    辰旦挂念着幼子,来不及回寝宫轩辕殿更衣用膳,直奔皇贵妃华姝所在的凤仪宫。华姝得知皇帝回宫,清早起来便梳洗打扮,静坐在宫内等候多时。听得通报,忙忙地让奶娘抱了小皇子,跟着她出来接驾。

    久别重逢,华姝今日穿了件紫华蹙金广绫凤越玉兰罗裙,红绡抹胸刺绣了海棠春醉图,杏黄色绣彩凤花纹的锦绫披帛宁静流泻于地。云髻如雾层层叠叠,斜垂至耳畔,头戴赤金五凤朝阳挂珠钗,淡扫蛾眉,薄施脂粉,愈加衬得她面如芙蓉,目如秋水。虽不是中宫皇后,却颇有母仪天下的端庄典雅,雍容气派。华姝得知大军西征落败,恐圣心不悦,不敢喜形于色,但眉宇之间却难掩得意之情。

    御辇停在宫门的白玉台阶前,内侍打起帘门,辰旦下辇。华姝即娉娉婷婷拜倒,口称万岁:“臣妾华姝恭祝圣上金安,圣驾回京,臣妾不胜之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辰旦淡淡一笑:“爱妃平身!”一见侧旁奶娘怀中的襁褓,迫不及待地接过孩子。

    襁褓中的婴儿白白胖胖,一副憨样甚是惹人怜爱,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十分灵活地转来转去,粉扑扑的面颊如抹了淡淡的胭脂,水蜜桃般白里透红,吹弹得破,仿佛要溢出水来。辰旦手指轻轻地点了点他饱满的额头,这是朕的孩子!朕的血脉!辰旦多日来的愤懑烦恼登时一扫而空,连带暮色下那颗温润如红宝石的落日也变得明亮如初升的朝阳!上天有眼,天不亡朕!没有那孽子,朕还是有骨血后代传续!

    辰旦抱着婴儿,如捧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贪婪地凝望着那粉嫩的模样。不知是不是辰旦坚硬如铁的手臂让婴儿不适,小孩儿在辰旦怀中安静了没一会,便哇哇地大哭起来。华姝和奶娘皆吓得不轻,辰旦倒不以为意,轻轻地摇晃了他几下,小孩哭得愈发来劲了,辰旦即转手将孩子还给了奶娘,在华姝的陪伴下进了凤仪宫正殿。

    辰旦落座,接过宫女奉上的云山雪芽,轻啜了一口,沉思片刻,对华姝道:“这个孩子是朕的长子,便赐名为锦祺吧!”

    深宫内院并非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近两年前,星子被辰旦收为义子之时,华姝便得知这位义子年仅十六,最奇特的是有一双和西域人一模一样的蓝眸。多年来,星子出生之时的王府旧人,死的死,散的散,星子出生的记录也早被尘封,再无人提起那个早夭的王子,但华姝却永远忘不了,那惊世骇俗的湛蓝眼眸和那殷红如血的星形胎记。十六年后阴差阳错,此子大难不死,竟然又与皇帝重逢,并被收为义子,华姝猜到皇帝有让其认祖归宗之愿,心中委实不甘。但天意难测,皇帝当初欲要对星子斩尽杀绝,重逢后又格外恩宠,华姝怕触怒龙颜,只能将不安的情绪埋藏心底,不敢在辰旦面前流露分毫。

    此时忽听辰旦亲口称襁褓中的孩子为皇长子,看来星子是无望重归皇家宗室了,少了这头号威胁,华姝大喜过望,一颗心总算放下,忙跪下谢恩:“臣妾叩谢皇上为皇儿赐名!”

    “嗯,”辰旦点点头,“此乃国之大喜,朕将择吉日昭告太庙,大赦天下。”

    照辰旦的心思,恨不能即刻就昭告全国,立此子为太子,大赦天下,但星子尚逍遥法外,此子不除,朕旦夕不能安卧,又怎能任虎狼窥视幼子?只有再等一等了,等朕除了这心腹大患再普天同庆。辰旦从前还想着留下星子,与他慢慢周旋,最好能利用他以图箫尺、色目,但现在有了麟儿,国之根本比什么都重要。辰旦做梦都盼着除去孽子,只要让他消失在这世上,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好!好在辰旦日思夜想,近日总算谋得一计,刻不容缓,回宫后便即付诸施行。

    这些念头,自然不能告知华姝,辰旦微一沉吟,复问,“祺儿可有小名?”

    华姝俯首答道:“回皇上,尚未有小名,臣妾暂唤他宝儿。”

    “宝儿,好,那小名便叫宝儿吧!”辰旦突然隐去笑容,挥挥手令抱了宝儿的奶娘退下,宫女太监亦遣了出去,殿中只留了华姝一人跪着,也不令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