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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杖责

    二十 杖责

    马车从皇宫角门进去,因有圣上特谕,一路畅通无阻,直到怀德堂前才停下来。 星子听见外面正打三更,车门打开,两名禁卫将星子拉下来,前面正是一间灯火通明的大殿,墨一样的夜色益衬得大殿金碧辉煌庄严肃穆,这就是传说中的皇宫么?星子见那栏杆台阶都是汉白玉砌成,晶莹华贵,一尘不染,不由吐了下舌头,皇帝自己不挣一文钱,花钱倒是大方。

    禁卫将星子押到丹墀下跪候。星子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想法,任其摆布,只暗中观察默记皇宫的方位布置。皇宫该是禁卫森严,但除了廊下站了几名锦衣侍卫,也无别的异样。不知他们武功如何?我若动手,能有几成胜算?

    “启禀圣上,星子已带到。”奉命去提星子的永公公疾步进殿,叩首道。

    辰旦闻言忽攥紧了拳头,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良久方吐出一口气:“带他进来!”不由自主地朝殿外望去,心跳莫名加快,十六年来,即是是皇位争夺最激烈时的杀伐决断,也不曾如此刻这般紧张。

    很快,大殿门口出现了一个挺拔的身影,面目却被灯光的阴影遮住了。那人向里走近了两步,映入眼中的果然是那蔚蓝色的双眸,在跳动的烛火下闪烁着如蓝宝石般的灿烂光芒。辰旦如被施了魔法般,只一动不动地直视着他的双眼。

    星子昂首走进殿中,竟似怀着易水萧萧的心情,一步步走向辰旦的宝座。他在府衙牢中关了两日,虽然只着一身黑色的囚衣,衣上蒙上了一层尘土,颇为破败潦倒,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种从容气度,即使反绑着双手被人押着。那押解他的两人跟在他身后,倒象是他的随从一般。辰旦低低叹了一声,不会错,这是他的儿子,那与生俱来的王者气度,便是他血统最好的明证。原来,自己没有绝后,所谓报应总归是无稽之谈……

    禁卫押着星子到离辰旦五步远处站定,退到一边。一旁的大内总管英公公喝令星子:“还不快叩见圣上?”

    星子一条腿一条腿屈膝,缓缓跪下,模仿着看戏时听过的台词:“草民星子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里全无旁人初次面圣的惶恐惊惧,反倒透出几分不情不愿的勉强。

    叩首毕,星子按捺不住好奇心,仰头与辰旦对视。终于见到了——皇帝?大哥所谓的天底下最厉害的人物?坐拥百万雄兵,掌握苍生生杀予夺之人?十二章冕旒垂下十二串五色宝石,轻轻摇曳中一片光华流转,遮住了辰旦的面庞,御案上傅山香炉里袅袅青烟无声无息地散开,虽只有五步之远,高坐龙椅上的皇帝却像是云山雾罩,看不分明。

    一时星子说不清心头的感觉,却回忆起小时候母亲带自己去庙里上香许愿,那一尊尊的泥塑的菩萨佛祖,也似这般,于香烟缭绕中端坐不动,任善男信女虔诚地顶礼膜拜。星子其实并不相信,那些泥塑的菩萨佛祖真能帮助芸芸众生实现那些千奇百怪的愿望,但事到危急时候,也会存有这样的幻想,希望有法力无边的人突然现身,救苦救难。

    星子有点想笑,这个皇帝不也就象庙里的菩萨,他有什么本事,能让天下万民供其驱使?所谓天威,所谓神授,也仅仅是种幻觉吧?譬如现在,倘若自己一跃而起,将他从宝座上揪下来,扯下他的冠冕龙袍,谁又还看得出他就是至高无上的皇帝?

    星子认真地盘算了下,趁侍卫皆在殿外,要不要趁机发难,一举为大哥报仇?但旋即放弃,一则没有绝对的把握,二则自己毕竟未到荆轲那地步,还不想将小命就此玩完,再说,就算能一击即中,又该如何善后,自己逞一时之快,怕是会连累多人。而倘若再上来个新君,再杀个血流成河,岂不是更有违大哥的心愿了么?还是暂与其周旋看看。

    对视皇帝本是不敬的举动,辰旦自即位以来,跪在他脚下的人曾有千千万万,却从来没有谁初次见驾便如此若无其事,但辰旦只抿着唇半晌不语,殿中静默无声,如万丈深潭波澜不兴。有那么一瞬间,辰旦差点想要亲口告诉他实情,但随即清醒,十六年后星子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究竟是何来路?这件事情透着怪异,是吉是凶,尚不分明。那殷红的星形胎记在眼前一晃而过……何况,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当年自己一心想除去他,他难道不怀恨在心?

    一时间,辰旦脑中转过了千百念头,他一生于刀光剑影明争暗斗中跋涉攀登,早已练就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片刻的失神后,辰旦迅速恢复了冷静自持。眼前跪着的此人不是皇子,只是一个等待自己审判的犯人,虽然……虽然自己本不必亲自过问这件案子。

    辰旦开口,声音自然而然透着帝王的无上威严:“星子,你既为新科贡士,功名来之不易,为何闹市行凶,殴伤他人?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星子闻言毫不惊慌,嘴角轻轻地弯了个弧度,辰旦看得出那是个冷笑,心下不由动了三分真怒,他竟敢藐视王法?当真有恃无恐了么?星子顿了顿,方慢吞吞地道:“回陛下,草民确有两点下情,不知陛下可准许草民辩解?”

    “讲!”辰旦简短吐出一个字。

    星子即跪直了上身,朗声道:“第一,草民确实拿刀子刺了某人几下,但那人是上京府尹的大少爷大贵,草民犯事,又恰巧落在府尹大人手里。儿子受伤,老子来审,草民想问一问,天底下有没有这种道理?赤火国中有没有这种规矩?”

    辰旦不置可否:“朕知道了,第二点呢?”

    星子一直气度沉静,此时目中却射出一点迫人的光芒,蓝眸中似有两簇小小的蓝色火焰跳动:“第二点,若是有人光天化日之下威逼民女,旁人可不可出手阻拦?若因此致施暴者受伤,又该当何罪?”

    “哦?”辰旦听出眉目,“你是说府尹之子强逼民女,你才出手刺伤了他?民女现在何处?”哼!若是星子所述属实,那当是行侠仗义之举,府尹则为徇私枉法,那他的乌纱帽不想要了!

    星子迟疑一下,解释道:“虽不是民女,但也差不多,她是小红楼中的乐伎。”

    “小红楼?那是什么地方?”辰旦话一出口,突然回过神,随即沉下脸,“青楼女子?”

    “是,”星子听出皇帝语气不善,不由反感,即刻顶了回去,“青楼女子怎么了?青楼中也有出淤泥不染的白莲,难道只要进了青楼,就该万劫不复任人作践了么?”

    一股火气直冲上来,辰旦怒不可遏,重重一拍御案,震得殿中旁人皆吓了一跳:“好!星子你好大的胆子!你身为贡士,当知礼义廉耻,竟然去青楼狎妓争风,刺伤人命,还编造些什么有人强bào民女见义勇为的谎话来欺君!如此胆大妄为!来人啊!”

    英公公上前躬身道:“陛下?”

    “传杖!”辰旦令道。

    辰旦雷霆震怒,星子却未如旁人那般惶恐无地,匍匐求饶,只是心头浮起几分疑惑,他既能当皇帝,料来也不会是太过愚笨之人,怎么专门将我提来御审,却连话都不许我说明白?既然不准辩解,那直接革去功名治罪便是,又何必费这番周折?星子纳闷地望着辰旦,脑中却回忆起多年前刚入学堂不久,涂老夫子冤枉自己抢生财肉夹馍的事,原来这皇帝与涂老夫子一样,都是既愚蠢透顶又自以为是。

    辰旦见星子忽住口不言,只愣愣地望着自己,无辜的眼神犹如婴儿般纯净,心底的某根弦便似被扯了一下,隐隐地生疼。他此时已不是气星子刺伤府尹之子,莫说府尹的儿子,就是府尹本人的性命在辰旦眼中也不过如蝼蚁一般,只是气愤星子好好的帝皇贵胄,小小年纪,竟会跑去下三滥的青楼妓院鬼混,还差点酿成大祸,果然是没人管教的野小子!辰旦冷着脸,忽问:“你父母是何人?”

    星子不明白他用意,只道他要找自己家人麻烦,总不成为了这点事就要株连九族?但想到阿贞,星子气势上立即就软了,娘亲含辛茹苦将我养大,若是未能给她带来富贵,反倒惹了祸事,自己可是万死莫赎了!星子双手被紧缚着,艰难地弯腰俯首,额头碰着坚硬的平金地砖,语气谦卑地道:“圣上明察,草民的母亲只是山野村妇,草民所做的一切与母亲全然无关。”星子忽感到一种悲哀,原来每个人都有他致命的弱点,即使不怕死,也有最喜欢的东西,最爱的人,谁能掌握他人的弱点,谁就有了主宰他人的力量。

    辰旦追问:“那你父亲呢?”

    星子停了一下,十六年来,每次回答这个问题都让他尴尬:“草民母亲青春守寡,草民的父亲……早已不在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