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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二 血统

    二一二 血统

    辰旦见此情形,看来确如德王所言,若不滴血验亲的话,到底难以平息物议,更易滋生事端。 复庆幸当时未及昭告天下,公布宝儿的皇长子身份,或是立他为储。如是木已成舟,就算宝儿急病夭折,身世败露,若要改立星子,也不知会有多少波折?好在宝儿的身份,自己到底不曾公开宣示,也未有封号,他们不说,朕自然也装聋作哑。只要正了星子的名分,时日既久,谁还记得那个早夭的庶出宝儿?

    更要紧的是,宝儿所涉的皇家丑闻,除了个别心腹外,未曾外泄。不然,朕的脸面何存?辰旦下意识地看了眼身侧的星子,星子似对殿上众人视而不见,泥塑木雕般面无表情,唯有抿紧的薄唇现出刀刻一般的棱角。辰旦心跳却不由加快了,只是这星子……悄然潜回宫中那夜,恰好华姝招供,供状便在朕的寝宫中,朕当时昏迷不醒……宝儿之事的内情,他虽然他不曾当面提过一字,但不知他如何看朕这君父……想到星子曾劝自己多亲近后宫,以求子嗣,辰旦愈发不自在,面上竟有些微微发烫,他是在讽刺朕么?朕身为皇帝,却没有什么秘密能瞒得了他,而他却对朕藏了多少事!

    辰旦轻咳了一声,掩饰着一腔恼怒尴尬,他御极多年,喜怒早已不形于色,面上仍是冷漠威严。众臣闻声肃然。辰旦便唤过座前的德亲王华沣,交与他星子出生事宜相关的皇家记载,令他当众宣读。

    华沣读罢,辰旦复道:“丹儿乃朕的嫡长子,确凿无疑,皇家早有记载,皇考亲自赐名为曦丹。皇叔,是不是啊?”辰旦拖长了声音问道。

    辰旦抬出了先帝,华沣当然不能公然异议,即道:“是,陛下。”

    辰旦微微一笑,对一堂济济道:“朕知道,事出突然,你们免不了腹诽。为何今日朕方告知天下?此事关系重大,朕不得不谨慎待之。朕原本欲四海靖平后,再行立储之议,但既然有人等不得了,朕也就不得不亡羊补牢,仓促为之了。至于你们若怀疑丹儿的身世,”辰旦又瞥了星子一眼,一句话决然而出,“朕今日便在这大殿之上,当众滴血验亲,好让你们心服口服!”

    如一块巨石砰然落入平静的湖面,登时掀起滔滔波浪。皇帝要在朝堂之上当众滴血验亲?此类事体,古往今来,闻所未闻,百官顿如炸了锅,一片七嘴八舌。除了昨日怀德堂中觐见了辰旦的几位大臣外,其余众人皆是震惊难言,当即便有几人出列劝阻。德王见状,也不得不劝了几句,请辰旦保重龙体,云云。

    辰旦瞪了他一眼,目中已含了隐隐的怒意,凛然道:“皇叔何出此言?朕若不以此给天下一个交代,岂不是成了做贼心虚?堂堂皇家血统,不容毁谤!不然朕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朕意已决,卿等不必多言!”朝天殿中风云激荡,星子则一直端坐于旁,一言不发,仿佛全然置身事外。

    皇帝面色阴沉晦暗,如黄昏时分骤雨将至,群臣不敢再多言。待金殿归于平静,辰旦复对华沣道:“烦请皇叔来做个见证。”华沣领旨,拄了拐杖蹒跚上前。辰旦招一招手,侍立御案之后的常侍即转到案前,躬身奉上红木托盘。托盘正中是一只洁白无瑕的玉盏,另有一只晶莹剔透的玉瓶,瓶中盛满了清水,旁置两柄带鞘的小刀,刀鞘以坚硬的鳄鱼皮制成,鎏金的刀柄各镶嵌了一颗蓝宝石,熠熠生辉。

    另一名常侍上前,将玉盏中注入大半盏清水,先捧到星子面前。星子见德王虎视眈眈地瞪着自己,本是静若止水的心中忽生出几分犹豫。自己身上常年带伤,惯穿黑衣,多是为了方便遮蔽周身的伤痕血迹。此次回宫之后,更曾受尽酷刑,尤其雷打不动每日例罚的一百鞭,算下来总共挨了有一两千鞭子,除了面部之外,几乎已是体无完肤、遍体鳞伤。近日伤口虽勉强愈合,伤痕犹在,而这些可怖的累累伤痕,又怎能于庙堂御殿之上,为宗室百官众目睽睽所审视?星子忽有点儿埋怨师父,他老人家什么都想得周全,给了我一大堆内伤外伤大病小病的药,为什么偏偏没有无瑕膏?莫不是舍不得么?

    星子迟疑着不动,华沣以为他心中有鬼,胆怯畏惧了,不满地哼了一声。星子咬咬牙,遂横下一条心,皇帝都不怕,我怕什么?左右不是我要非当这太子。再说那些伤都是皇帝变着花样弄出来的,要有说法,也是他给说法。

    星子冷冷一笑:“王爷恕罪!”却并不起身行礼,仍是端坐于紫红色的绣墩上。他既不称辰旦为父皇,自然也不会称华沣为皇叔祖。星子倏然拔出一柄小刀,锋利刀刃泛着寒光,逼人眼目,一如那日怀德堂上刺入胸口的匕首。星子无言地弯弯嘴角,微微侧身避过睽睽众目,挽起左手袖管,一道红光犹如闪电,殿下众人尚未看明白怎么回事,已有几滴殷红的鲜血滴入玉盏,缓缓散开,将那原本晶莹无色的清水染为浅浅的淡红,透出难以言喻的明媚艳丽,如阳春三月的桃杏吐芳,如女儿颊上的胭脂含羞。

    星子放下小刀,迅速缩回双手,将方才腕部刀割的伤口,藏在黑衣之中。一旁服侍的内侍忙拿过早已准备好的白布和伤药,欲要为星子包扎。星子摇头,言简意赅地拒绝:“不用!”他惜字如金,语气刚硬全无转圜余地,亦无多一字解释。内侍不敢造次,抬头向辰旦求救。恰好星子也望向辰旦,辰旦从那蓝眸中明白了什么,便示意内侍暂且退下。

    虽只是电光火石间的惊鸿一瞥,但德王离星子不过两尺距离,仍是看得分明,星子双手的手背手掌及腕部,尽是道道伤痕密布,青紫斑驳,触目惊心。虽差可愈合,但可据此揣测,伤势曾经十分严重。德王分辨得出,那多是特制鞭子和镣铐绳索留下的刑伤痕迹,当初受刑时怕是道道伤可及骨。而手上已是如此……德王瞥了眼连脖颈都封得严严实实的星子,这一身黑衣之下又该是如何情形?

    德王清晰地记得,当初皇帝令他于宫中崇文馆教导星子皇家礼仪时,被星子激怒,曾动用戒尺亲手惩戒他,便看到星子双手手腕皆有深深的青紫色勒痕,定是重镣所致。也就是说,他曾被囚禁刑求。而后,皇帝为证星子清白,当场杖责,星子苦捱了数十廷杖,竟咬牙一声不吭,其坚忍非常人所能及,显然对此颇有经验。德王隐隐猜到,皇帝既言,两年前便已得知星子是失散多年的皇家嫡长子,那么能下令对他动刑的,能让他遍体鳞伤的,也只有皇帝本人了!而又缘何皇帝竟对这唯一的嫡子屡动刑罚?

    若说是皇帝不喜欢星子吧,当时自己亲眼所见,皇帝是极为宠爱他的;若说是他自幼长于民间野性未驯,须严加教导的话,那也不至于动此残酷大刑,对付江洋大盗亦莫过于此;德王忽想到,有传言说星子与谋反的逆贼箫尺素有渊源,曾与逆贼一伙同抗官军,后被皇帝密旨缉捕。星子若真是叛逆一路,皇帝为何又要执意立储,将江山托付?要知道箫尺现正在南方搅了个翻天覆地!但若要说其间没有隐情,为何又拖了两年有余,直到如今情势紧迫,才仓皇定夺?

    疑窦丛生,便如一团团浓浓迷雾笼罩眼前,让德王猜不透看不穿,怕皇帝生疑,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内侍向星子鞠躬退下,星子面无表情,端坐不动。内侍复转向高居宝位上的辰旦,手捧托盘于辰旦身侧屈膝跪下。

    辰旦自行卷起左手袖管,忽见手腕处一道浅浅的褐色刀疤,衬着明黄色的龙袍,分外扎眼。那是听信方舟之言,为宝儿取血做药引时留下的。那刀疤颜色已然变浅,却永远无法抹去,这永久的耻辱印记!辰旦不由握紧了拳头,放下左手,复卷起右手袖管。拿起托盘中另外一柄小刀,拔刀出鞘,望着刀刃那雪亮的锋芒,辰旦竟有几分犹豫不决。虽然只是几滴血,却像是一场生与死的赌注……

    “父皇,若你不是我的父亲,而只是臣的陛下,那么,这世上便不会有你我共存之地!”

    “陛下放心,明日若有什么意外,不消陛下动手,臣即刻自裁以谢。对了,陛下若怕臣再行诈死之术,可将臣碎尸万段,臣就算是神仙下凡,也回天乏术了。”

    星子掷地有声的话语犹如魔咒一般,反反复复回荡在辰旦耳边,似空旷山谷中一遍遍的回声。大殿之上,群臣静默,再无一点声息。辰旦下意识地闭了闭眼,似能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清晰如战鼓催促,几乎要蹦出胸膛……良久,辰旦复睁眼望向星子,星子却正襟危坐,平视前方,看不出一点喜怒哀乐。辰旦哑然失笑,朕是要询问他结果么?他又怎么会知道?

    箭已在弦,不得不发。辰旦稳定心神,左手持刀,在右手手腕上划了一道,那小刀刃薄如纸,吹毫立断,极为锋利,霎时便有血珠冒出。一滴、二滴、三滴……玛瑙般的殷红血珠一滴滴落入了玉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