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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裂变

    眼看体工队选拔的日子越来越近,严振华和李冰河定下新编曲的方向后,就马不停蹄地开始了日复一日的训练,力量房、形体室、冰场……两人大汗淋漓的身影烙印在冰场的每一个角落里。
   
    疲于训练的两人无暇顾及唐剑,三人已经许久没有一起聚过了。这日,严振华和李冰河刚把整首曲子编下来,唐剑不知从哪儿听了小道消息,拎着一壶水就来力量房找严振华,想要先一睹为快。
   
    严振华连连拒绝:“别,还不太熟练。你直接来看我们比赛吧。”
   
    唐剑笑笑,没再纠结,把水壶递给严振华,严振华接过水壶喝了口水,忽然凑了过来,鬼鬼祟祟道:“对了,体工队这次有没有对你们短道也有一些政策,点招或者选拔啥的?如果有点招,你可要把握住,听到没?”
   
    唐剑心里一沉,面上不露,只敷衍地点点头:“知道了。”
   
    严振华又开始刨根问底:“你现在500米成绩多少了?”
   
    唐剑尴尬一笑,搪塞过去:“那不能告诉你。”
   
    严振华揽过唐剑,满眼憧憬道:“我总觉得,咱俩还真有比赛的命。还记得咱们刚来哈尔滨那次,你上来就把那帮城里孩子干翻了。等到时候咱俩都进了体工队,谁也不会看不起咱们了!”
   
    唐剑不着痕迹地别开眼去,没有正面回应严振华,揣着一肚子心事起身道:“不说了,我下午还有测试。”
   
    那天刺骨的寒风仿佛透过防切割服,钻进了他每一寸小腿肌肉,让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而后,他脚下突然一个趔趄,在教练和队员们震惊的视线中摔了出去,狠狠撞到护栏上。
   
    在现场的一片死寂中,助教面色铁青地走过来:“唐剑,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
   
    唐剑不知所措,仍旧嘴硬地想要隐瞒:“没事……”
   
    助教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买账,还欲再逼问,被石教练一个眼神制止了。石教练走上前来,拍拍唐剑的肩膀安慰道:“回去好好休息,体工队过不了多久肯定要正式选拔队员,你可是早早就被保送,但还是要看成绩、走个过场,这可是你眼前的一道龙门,出不得半点儿的闪失啊。”
   
    唐剑点了点头,大步离开了冰场。
   
    回到宿舍的唐剑心情无法平静,他拿黄石一遍一遍地磨着冰鞋,仿佛能从这一次一次的动作中得到救赎。可是刚刚摔出去的场景却始终在眼前挥之不去,他磨刀动作越来越快,直到那片锋利的刀刃“噗”的一声,狠狠划进了他的指腹,直到一滴滴血珠汩汩流出,他才面无表情地停下手中的动作,傻愣愣地看着手上的血滴落在鞋面上。随后,长久以来的无力感终于在一瞬间崩溃,他趴在桌子上,无声地痛哭起来。
   
    两人心知时间紧迫,舞蹈一排成就赶紧来找曲教练指导,本来信心满满的两人,在曲教练眼皮子底下一下子就暴露了诸多问题。一曲《罗密欧与朱丽叶》滑了下来,李冰河在一个单跳上摔了一跤,其他部分也是磕磕绊绊。
   
    两人一下场,就看到曲教练面色凝重,李冰河没等曲教练开口批评,先自我检讨:“对不起,我出现失误了,再给我点儿时间,我肯定可以避免。”
   
    曲教练摇摇头:“你主要是不熟练,不够轻盈,不过总体问题并不大。可主要是你啊,振华。”
   
    严振华一愣:“啊?”
   
    曲教练叹气:“这首《罗密欧与朱丽叶》,是极为浪漫和唯美的。论姿态美感,冰河是朱丽叶,可你,可比罗密欧差远了。你的所有步伐、衔接,动作都太生硬了。这首曲子,动作要直达意境,做不好,音乐和动作就是两层皮。”
   
    严振华低头不语。
   
    曲教练继续道:“《梁祝》当年,是我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给你掰出来的,可现在时间来不及了。实在不行,要不你们……”
   
    严振华明白曲教练又想帮他打退堂鼓,赶紧表态:“不,教练,我们就滑新曲。”
   
    曲教练沉吟片刻,道:“行,这样,振华,你看能不能想办法,找个舞蹈老师来指点指点,下周五我再来帮你们看看。”
   
    李冰河忽然想起比赛服,着急地推了一把严振华:“换曲子咱俩也得换考斯滕,考斯滕还没有呢。”
   
    严振华一拍脑门儿:“对,衣服也是个问题。”
   
    曲教练皱了皱眉:“你俩就赶紧给我抠动作,衣服的事,我来负责。”
   
    曲教练说完,没给他俩矫情的机会,大步离开了。两人感动地看着曲教练的背影,直到李冰河的肚子传来咕噜噜的叫声,严振华才回过神来。
   
    严振华拉起李冰河就要走:“饿一天了,走,去食堂看看,吃口东西吧。”
   
    李冰河却站在原地不动,咽了一下口水,硬撑道:“我还不饿,你先去吃吧。”
   
    严振华虎着脸:“不行,一天没吃饭了,要成仙了。”
   
    严振华说着不由分说就拉着李冰河往外走。刚走出冰场,李冰河就被门口一个黑影吓了一跳,严振华定睛一看,坐在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唐剑。
   
    严振华莫名其妙地看着唐剑缓缓回过神来,眼神一变,看向他已经包扎起来的手,大惊道:“你咋了?”
   
    唐剑一见严振华,眼泪又涌到了眼眶,他不好意思在女孩子面前哭,赶紧抹了一把,沉声道:“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片刻后,李冰河率先打破沉默:“不能耽误了,去医院吧。”
   
    严振华忽然站起来,决绝道:“不能去医院!”
   
    李冰河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思议道:“为什么?”
   
    严振华不理李冰河,看着唐剑:“你这个病惊动起来,参赛资格都没了。”
   
    李冰河诧异,不自觉提高了声音:“不是,他现在已经这样了,都已经幻听了,能上赛场吗?”
   
    严振华激动道:“他怎么不能上了?不就是幻听吗?我们可以想办法让他克服啊!”
   
    李冰河自觉过于激动了,压低了声音:“大华哥,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被克服的,既然已经发展到这个程度,去医院很有必要。”
   
    两人谁也不肯让步,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
   
    “我的意思不是不去医院,而是等选拔后再去医院!”
   
    “选拔后再去,唐剑,短道速滑啥时候选拔?”
   
    “可短道还没信呢!你让他就这么一直等着?”
   
    “对,等不到就再等,他可是他家的希望,他家都指望着他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呢!他不能放弃!”
   
    “你方才说的那一大堆,都毫无意义。唐剑的病情发展得这么快,万一拖成了后遗症,一生都毁了。”
   
    “什么叫毫无意义?那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做的一切也毫无意义?你是城里长大的,你根本不懂这样一个机会对他来说多难得、多珍贵。”
   
    “我怎么不懂,体工队我也想进啊,不然我天天练个什么劲。可这事不一样。”
   
    “冰河,我和唐剑受过的苦,你从没受过,你怎么体会他的心?你跟我们虽然天天在一块冰面,但我们从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此言一出,李冰河愣了片刻,随后,她冷笑一声,一大滴眼泪滚落下来:“我不懂,是吧?我跟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是吧?”
   
    唐剑眼见苗头不对,想要拉架为时已晚,李冰河伤心欲绝地看了一眼梗着脖子不肯说软话的严振华,甩手离去。
   
    唐剑赶紧推严振华:“我自己的事我心里有数,你赶紧去追冰河吧,别因为我你们俩别扭上。”
   
    严振华别扭着劲,不肯去。
   
    “唉,你真是个……算了……”唐剑奈何不了严振华,急得直跺脚,只得自己追了出去,可李冰河早已不见踪影。
   
    盖丽娜不依不饶地抱怨着这些年来为这个家的付出,抱怨着她中途夭折的美国梦。李冰河看着歇斯底里的母亲,忽然觉得不可理喻,撂下筷子径直进了房间。
   
    门外,盖丽娜的声音还像刀子一样传来,李冰河索性塞上耳机,耳不听为清。可她刚一躺下胃里就传来一阵咕噜噜的叫声,李冰河本能地拿起桌子上的一碗汤,喝了两口,随后,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脱下鞋子,屏住呼吸站上了体重秤,体重秤数字摇摇晃晃又重了两克,李冰河蹙眉看了半天后,忽然大步走向卫生间。
   
    进入卫生间后,李冰河轻声关上门,趴在马桶边,手指伸向了喉咙。随后,卫生间里,一阵阵干呕的声音隐约传来。
   
    严森林趁着在家中养病这几日,把哈尔滨赚钱的营生里里外外摸了个透,他发现哈尔滨道外那里有个外贸市场,铺子多,很多“倒爷”把俄罗斯的包倒卖到哈尔滨市内,一转手就能转大几十。且外贸市场人流大,一晚上就能成几十单生意,详细摸底了几天后,严森林相中了“倒爷”这口金饭碗。
   
    于是,严森林眼里放光,窝在家抱着计算器算了好几天,认准了这是个能赚大钱的买卖。他雄心万丈地在小本子上列好了所有计划,最后却难在了本金上,进货、房租、本金样样需要钱,可他现在兜里比脸还干净,琢磨了两天后,他把心思打到了严红和老林身上。
   
    这日,趁着一家人热热闹闹吃晚饭的时候,严森林跟严红说了自己的想法。想让严红出租铺子的本金,到时候赚的钱分他们一半。严森林笑眯眯地拿出他整理好的小本子,严红连看都不看,就给他的想法定了性:歪门邪道。
   
    严森林口吐莲花,没能把严红说动,倒是把老林说动了心。老林伸手就要接严森林手里的小账本,被严红一个眼刀飞过去,哆哆嗦嗦把手收回来了。
   
    酒足饭饱后,严家人各自回了房间,没一会儿,严森林就蒙头睡去,呼噜震天了。严振华心思繁重地正在桌前发愣,严红悄悄一推门,一脸为难地走了进来。严红进屋后踌躇半晌,才不好意思地跟严振华开了口。
   
    “振华,姑有件事跟你说。”
   
    “姑,你说。”
   
    “你看,你二叔也好得差不多了,不能让他这么混吃等死的。姑是想,你方不方便跟冰河她爸说个情,看看能不能让你二叔到电机厂干个临时工。工作咱不挑剔,哪怕就是个看大门的也行。”
   
    严振华闻言,一脸为难,半天后,支支吾吾道:“姑,可能不太行,我跟冰河吵架了。”
   
    严红一听,正要细问。一旁,早就醒来一直装睡的严森林听不下去了,翻身坐了起来,不屑道:“姐,你能别瞎操心不?没瞅见吗?时代变喽,国企职工现在是一拨一拨下岗,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饶了我吧。”
   
    严红一拍严森林:“你咋还有理了。”
   
    严森林梗着脖子:“你们对我就是不信任,瞎操心,等着吧,现在我虎落平阳,等到时候我肯定有一飞冲天的时候!”
   
    严红懒得理他,大步出了房间,一出门,正看见老林鬼鬼祟祟地在客厅里不知在干什么。老林一见严红出来,就立马把手里的小本子塞进了自己兜里,继续若无其事地收拾起碗筷来。严红正在气头上,也并未多留意。
   
    直到夜深人静时,严红已经睡实,老林才偷偷点起床头灯,翻出晚上在沙发上捡起来的小本子,小本子上严森林歪歪扭扭的字儿写了好几页,他模模糊糊看得一头雾水,但是最后一页上的字他看懂了,那页上写着——最终回报:一万→十万。
   
    老林正心猿意马地看着这几个字,身旁的严红忽然翻了个身,他麻溜儿把小本子塞到了枕头底下,关了灯。
   
    此时,隔壁的严森林正拉着严振华唾沫横飞地讲着他的发财大计,严振华云里雾里地听着,忽然冷不防地问道:“叔,咱大东北不是牛得很吗?怎么现在没了那股子精气神了。”
   
    严森林略一沉吟,娓娓道来:“这事就说来话长了。之前咱们国家是计划经济,上头出计划,下头对应着来。可时间一长,计划经济的道路啊,根本行不通,国家后来就推行市场经济。这么给你说吧,如果咱村所有人都种果树,有一天,国家说,我们必须养鱼,所有人就只能去养鱼,养什么鱼、养多少鱼,都是国家来规划,这就是计划经济。但是市场经济不一样,不是国家规划,市场上什么东西卖得好,我们就可以选择自己做什么。如果市场上果汁卖得好,我们就去榨果汁,如果是果脯,我们就可以做果脯,全凭市场的需要来。简单说吧!就是国家不管那么多事了,有能力的人,就能搅出一番天地。”
   
    严振华还是有点儿蒙:“国家都不管了,那行吗?”
   
    严森林想了想,说:“不是彻底不管了,而是有的放矢,是叫什么,叫‘宏观调控’。”
   
    严振华从没听过这些事,一下子就对严森林崇拜起来:“叔,你太厉害了,我从来都没听过你说这些,你这脑子,怎么就突然被人坑了?”
   
    严森林无所谓地豪迈一笑,操着一口地道的粤语,学着周润发的语调,高声道:“跌倒一次怕什么,怕的就是爬不起来。赌博也有输赢,我就是神!神也是人,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就是神。”
   
    就这样,一个向往外面世界的年轻人跟一个见过外面世界的中年人,深夜在一间逼仄的小屋里,畅谈着远方斑斓的世界。
   
    严森林眼中一喜,赶紧拉过老林又开始算起账来。严森林口若悬河地一通游说,老林听得心猿意马,两只混浊的眼睛盯着账本上翻倍的数字,因为激动而眨巴着。
   
    严森林眼见老林动了心,趁热打铁,撺掇老林:“怎么样,姐夫。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不敢闯,我替你闯。”
   
    老林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良久后,一拍大腿,狠狠道:“成!”
   
    一小时候后,老林一脸凝重地从银行出来,手里拎着一沓钱,早就等在一旁的严森林赶紧凑了过去,老林警惕,从自己的钱里拿出一半,想递给严森林又犹豫。严森林看准了时机,一把抓住所有的钱,拽了过去。
   
    老林着急道:“你怎么全抢走了!”
   
    严森林赶紧把钱揣起来:“说好的嘛!别赖账。”
   
    老林拉下脸来:“你……你以后可得还给我!不然我家会揭不开锅的!”
   
    严森林兴高采烈抱着钱就跑了:“放心吧,姐夫!”
   
    老林望着严森林不靠谱的背影,后悔不迭,扇了自己一耳光。
   
    周日清早,老林蹲茅坑耽误了时间,眼看果果的舞蹈课就要迟到,严振华便顺路把果果带到了少年宫。
   
    严振华第一次来少年宫,不免好奇地多看了两眼,他无意间顺着门缝往里看了看,只见一位身材高挑的舞蹈老师穿着一身漂亮的紧身舞服,脚上一双芭蕾舞鞋,正在指导果果和一帮小女孩儿跳舞。音乐响起,她做示范,几个简单的动作,大劈叉、鹤立姿势、脚尖旋转和凌空飞燕一般的大跳,干净利落,颇富美感。
   
    严振华差点儿看得入迷,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严振华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每天去接李冰河一起上学的时间了,他索性心一横,在教室外面坐了下来。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一节四十五分钟的芭蕾舞蹈课总算结束了,眼看着孩子和家长纷纷散去,严振华赶忙上前拦住了舞蹈老师,郑重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