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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今夜无眠

    1993年,改革春风已经从海边刮到了哈尔滨的街头巷尾。改革的种子通过广播,播散在每一块冰封已久的黑土地上。
   
    生活在哈尔滨这座城市的人们,精神面貌也在悄然间发生着变化。下岗的工人们经过一年的迷茫,逐渐找到了新的生活希望,各自开辟着新的生路,做保洁、做生意、开店……人们又为了生活折腾起来了。而那些原本就爱折腾的人,也没有停下脚步,他们绞尽脑汁思索着发家致富、改变命运的法子。
   
    此时,坐在小商铺里望着一对BP机发愁的严森林就是其中一个。
   
    严森林和佟英在服装店赚了一笔钱后,严森林就进了一批BP机,本以为这么紧俏的新玩意儿,肯定会被抢购一空,可事与愿违,哈尔滨此时还没形成用BP机联络的习惯,一批五十个机子全部砸在了手里,一个也没卖出去。
   
    严森林正卧在铺子里灰头土脸地想法子,他的大哥大忽然响了,严森林心烦地接了起来,随即,他脸色一变,不知对方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他捧着电话“噌”的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佟英一进门,正瞧见严森林又是哭又是笑地用粤语频频应着。还未等佟英上前询问,严森林就挂断电话,欣喜若狂地冲过来,一把抱起佟英。
   
    “媳妇,咱们的楼活了!”
   
    严振华倒满酒杯起身敬酒,他把第一杯一饮而尽,感慨道:“今天是我和冰河的好日子,我们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这一路谢谢大姑和姑父,一直帮衬着我。日后,我进了体工队了,咱家的日子会一日比一日好。”
   
    严红激动得直抹眼泪:“有出息就好,姑没白疼你。”
   
    严振华又倒上了第二杯酒,随即又给李冰河的杯里也倒满了酒,两人走到曲教练跟前,深深鞠了一躬:“这第二杯,我和冰河敬曲教练,我来到哈尔滨没多久,就一直是您带着我们,把我们从业余体校带到了专业体校,现在又把我们带进了体工队,谢谢您!”
   
    曲教练感慨地看着这两个一路跟着自己成长起来的孩子,感慨万千:“你们谢我应该,但更应该谢你们自己,是你们自己争气、有毅力、不服输,才让我看到了希望。到了体工队,那就是拼真本事了,你们以后去参加比赛,代表的就是哈尔滨,就是黑龙江,要更拼才行。”
   
    严振华和李冰河齐齐保证:“您放心!”
   
    喝过一巡酒,大家纷纷坐回座位,开始大快朵颐。众人吃得正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门外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叫着门。
   
    “姐,开门啊!开门!”
   
    严红一耳朵就听出来是严森林的声音,心里“咯噔”一下,以为严森林又惹了事,赶紧大步跑去开门,没料到门刚一打开,严森林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一把抱住严红,泣不成声。
   
    严红吓了一大跳,心急火燎地推开他,质问:“祖宗,你又闯啥祸了!”
   
    严森林又哭又笑,顺下一口气,哽咽道:“姐!我,我深圳的房地产项目,活了。”
   
    众人愣在原地,一时间听不懂严森林的前言不搭后语,严森林抹了一把鼻涕,激动地解释道:“姐,我之前投资的房地产项目,全部回春了,我的钱,我所有投资的钱,全回来了!现在政府的政策利好,所有的本都回来了,而且,不但回了本,我们还赚了特别特别多钱!”
   
    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一时让所有人都愣在原地,此时,“啪”的一声,不远处,夜空中,一串烟火升上天空,绽放开来,无比绚烂,一下又一下,映得半边天绚丽多姿。
   
    严红刚从巨大的喜悦中晃回神来,拉着严振华兴奋道:“打电话!赶紧的,森林,振华,把这好消息告诉我哥啊!”
   
    一旁,听了个大概的唐剑也跟着高兴起来,可这高兴里头又有一层抹不去的酸涩。于是,严义国挂断电话后,爷儿俩拿出一瓶白酒,喝了起来。
   
    深夜的雪乡里,微醺的严义国望着窗外无垠的洁白雪山,忍不住感慨:“唐剑啊,这个人啊,只要心里有路,一定不会走偏的,对不对?”
   
    唐剑迷迷糊糊地应着:“对……对……”
   
    “振华出来了,森林也好起来了!那你呢?”
   
    “老师,其实我想好了,我还是喜欢体育,喜欢冰雪,哪怕不能成为运动员,也不想离开这个行当。”
   
    “那你想去哪儿?”
   
    “北京不是今年要申奥吗?我有个亲戚在北京开了个体育器械的店子,我过去帮帮忙!”
   
    “北京要申奥?奥运会要开到咱国家来了?”
   
    “对,今年啊,我们要申办2000年的夏季奥运会。”
   
    “奥运会,真好啊,如果真能在北京举办一次奥运会,那我是不是也有可能去看看?”
   
    严义国说完,无限憧憬地望着远方,耳边是唐剑充满醉意的声音。
   
    唐剑说:“能,肯定能。”
   
    此时,夜空之上,一轮明月照两乡。
   
    这日,万众期待的第十七届冬奥会如期在利勒哈默尔举办,吸引了全世界冰雪运动员的目光,在哈尔滨体工队的会议室里,也有一群训练了几年甚至十几年的运动员,正目不转睛盯着小小电视机上的直播画面。随着陈露的分数显示在电视屏幕上,小小的会议室里爆发一阵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欢呼。
   
    直到直播结束,众人还久久不能平静,马总教练走到台前,热泪盈眶:“十四年了,从第一次参加冬奥会到现在,这是我们中国花滑人在奥运会的第一枚奖牌。以前啊,觉得只有那些老外才能得奖,可咱们凭什么不行,我们也生在冰天下,长在雪地里,我们也能摘金夺银,对不对!
   
    运动员们齐声应道:“对!”
   
    马总教练抹了抹眼睛,平复片刻:“其实,今天,我还有一个消息要宣布。”
   
    众人正期待着,只见坐在前排的曲教练忽然起身走了上去,他满眼慈爱地望着满屋子的学生,半天后,笑呵呵宣布:“出于身体原因,我可能不能再继续执教,准备退休了。”
   
    曲教练一句话,立时让小小的会议室里拱起一片人声,坐在中间的严振华和李冰河立时傻在原处,只听曲教练继续说道:“多的话我也不说了,我只说一句——今天是中国冰雪写下历史的一刻,今后中国冰雪的累累勋章,一定是属于你们的!”
   
    在众人一片掌声中,只有李冰河和严振华五味杂陈,不知所措。
   
    严振华还没进门就问:“教练,怎么这么突然,为什么要走啊?”
   
    曲教练让两人坐下,摸着桌角上放着的教练证,满眼不舍,语重心长道:“我在冰场待了得有小三十年了,这腿啊,是真受不来了,现在受不得凉,我瞧着你们俩的新曲子练得也差不多了,我也是时候功成身退了,没告诉你们是怕影响你们的训练情况。”
   
    李冰河央求道:“曲教练,我俩也就短节目还凑合,新的自由滑只能算是排练完整了,可动作依然不完美,而且我俩是您一手带出来的,您不在这儿,我俩没了主心骨啊。”
   
    曲教练瞧着两个孩子着急的模样,忍不住笑了:“放心吧,我走了之后,会有更好的教练来教你们。”
   
    严振华还想再说什么,被曲教练挥手撵了出去:“行啦,行啦,赶紧去训练。”
   
    小伙子目光在冰场里打量了一圈后,径直朝曲教练走了过来,还没走到跟前就笑吟吟伸出手:“您就是曲教练吧,我是卢威。”
   
    曲教练赶紧放下手里的纸笔,迎了上去:“卢教练!来得这么早?”
   
    卢威言简意赅:“趁您还在,我正好熟悉熟悉情况。”
   
    “那行,我呢,在体工队担任的是花滑教练,虽说都要操心,但重中之重还是双人滑。”曲教练说着指了指还在冰场上练习的严振华和李冰河,“林峰和秦玥已经进入国家集训队了,目前队里最好的苗子就是这一对,李冰河和严振华。”
   
    “这对也是您的学生?”卢威目不转睛盯着冰上两人的动作,眼中满是审视。
   
    “从小带的,他们经历了不少坎坷,如今,磕磕绊绊也搭档快十年了,国内的奖项也得过一些,可总无法冒尖。这话没法儿对他们说,可我这心里真愁得慌。”
   
    “如果培养不出来,就不用耽误时间了。”卢威眼神凌厉,瞥了一眼严振华后,转身毫不犹豫地往另外的一对选手身边走去。
   
    身后,曲教练看着卢威的背影,后知后觉,懊悔地打自己一嘴巴。
   
    曲教练连连摆手:“可千万别整这些虚的啊,没多久就要锦标赛了,你俩的时间和精力,给我往刀刃上花!”
   
    严振华哭丧着脸:“我瞅着那个新来的卢教练总板着脸,看着不面善啊!好相处吗?”
   
    曲教练板起脸来:“好不好相处有什么关系,你练得好,没人对你甩脸子,练得不好,打你骂你都是轻的!这卢教练在北京待过那么久,经验非常丰富。他肯定不像我对你们客气,可严师出高徒,是自古的道理。”
   
    严振华小声嘀咕:“您对我们也不客气……”
   
    “你们啊,这次锦标赛我可会观战的,拿不了前三,别喊我‘教练’!”曲教练说完,伸手接过严振华手里的放着杂物的小箱子,挥挥手,迎着夕阳,慢悠悠地离开了。
   
    身后,李冰河和严振华驻足良久,视线中的曲教练后脑勺儿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李冰河忽然就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见到曲教练的模样,那个时候,他还是一头乌黑的头发。
   
    李冰河眼睛一酸,对着曲教练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
   
    严振华和李冰河一直目送着曲教练拐进了另一条小路,正要返回训练,一辆崭新的桑塔纳一个刹车停在了近前,车窗摇下来,严森林喜笑颜开地对着两人招手:“今儿早点儿回去吧,有事。”
   
    严振华一愣:“啥事啊,叔?”
   
    “大喜事!走吧,赶紧上车!”
   
    只见包间里热热闹闹已经坐满了一屋子的人,果果和佟英正凑在电视前看《新白娘子传奇》,严红正拿着菜单点菜。而严红身边,和老林聊着天的正是已经头发半白的严义国。只见严义国不知何时已经安上了义肢,一见儿子进来,乐呵呵地朝着严振华走了过来,戴着义肢的右腿没有左腿走路利索,但还是慢慢地走到了严振华身边。
   
    严振华看到父亲,又喜又惊:“爸,您怎么来了!”
   
    严振华拍拍儿子肩膀,看向一旁的李冰河,李冰河赶忙迎上去打招呼:“严叔叔,您还记得我吗?”
   
    严义国喜笑颜开:“小冰河!长这么大了!真漂亮!”
   
    说话间,菜已经上了一桌,严森林赶紧吆喝着安排大家伙儿坐下,严振华有眼力见儿,起身给众人都斟满了酒。
   
    严森林举起酒杯,跟着严义国汇报:“今天啊,是我们严家这么多年来聚得最齐的一次。我们严家所有人,都发生了很大变化。振华和冰河,成了体工队的运动员,我姐和姐夫,命不咋好,都下岗了。”
   
    严红不乐意:“咋回事啊,好好说话!”
   
    严森林话锋一转:“不过我姐啊,真不一般,她下岗后带着一帮姐们儿,干得那是热火朝天、风风火火!”
   
    严森林说着又转向了严义国:“还有我哥,我记得我要去深圳,特意瞒着你,就怕你拦着我不让我走。后来你养伤,见我被人追债,一句话也没骂我,拼了命地让我离开老家来哈尔滨,你那时候都还没法儿下床。我走的时候,看着我们那个老屋我就发誓,这辈子我一定要对你好……”
   
    严义国摆摆手:“行了,都是一家人,过去的事,不说了!”
   
    “四喜丸子来喽!”恰逢其时,服务员吆喝着上了最后一道菜。
   
    严森林接过四喜丸子,放到桌子中央,举起酒来:“这道菜是我点的,四喜丸子。今日我们严家正有四喜。”
   
    众人一愣,都看着严森林等着下文。
   
    只见严森林拉起身边的佟英,深情款款道:“第一喜,我和英子结婚了!”
   
    严红一瞪眼,埋怨他:“咋不早说呢!也没准备准备……”
   
    “姐,这杯酒要敬你,顺便说第二喜。”严森林打断严红,郑重地倒了第二杯酒,敬严红,“从我来到哈尔滨的那一天起,就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但你不争气的弟弟现在站起来了,钱,我今天就能还给你。”
   
    佟英从包里拿出一沓钱,递给严红,严红没接:“着急还钱干什么,先说说,你的第三喜是什么?”
   
    严森林看看老林:“姐夫,你说呗。”
   
    老林为难:“你这,我都还没提前和你姐通气呢,现在就说啊?”
   
    严红诧异,回头看向身边的丈夫:“咋的,你俩有事瞒着我?赶紧说!”
   
    老林放下筷子:“行,那我就说了,这段时间,森林觉得冰雪产业大有可为,拉着我去考察了不少冰场,他想投资室内冰场,琢磨着做成商业化的运营,最近正有了眉目。”
   
    严红把佟英掏出来的钱,往严森林包里一塞:“既然正是急需要钱的时候,钱不着急还,你们就先拿着用。就算我们入股了!”
   
    严森林感动不已:“姐,投资肯定有回报,你投资了我,我还能让你亏着?这样,你当年给我一万,现在已经翻倍了,两万。如果你要入股我的冰场,那成,我再给你翻一番,四万,算你的原始股,成不成!”
   
    严红摆摆手:“啥原始股,我不懂。你做决定,姐姐放心!”
   
    严振华眼见严森林酒意上头,越说越停不下来,赶紧催促:“差不多得了,二叔,吃个饭变成开会了,您快说,第四喜是什么?”
   
    严森林举杯转向严振华和李冰河,自豪道:“第四喜,那就是祝福你和冰河,能顺利在赛场上整个第一,进入国家集训队!”
   
    众人再次举杯,其乐融融,欢声笑语间,严振华凑到严义国身边,小声耳语:“爸,过些日子,我要去长春参加锦标赛,您正好去看看。”
   
    严义国为难道:“爸真想看你滑冰啊,可现在老家事多,最近好心人出资重新翻修咱们红星小学,捐了操场,还有各种体育器械,我明天就得赶回去处理。”
   
    严振华心里遗憾,却还是笑了笑,点点头:“没事,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言罢,严振华夹起一个四喜丸子往李冰河碗里送,谁知道手突然一抖,丸子掉到地上,骨碌碌滚了很远,沾上了灰尘。
   
    冰场上,是正在考核的严振华和李冰河。场边,卢教练手捧着记录本站在队列之前,走来走去,手中的笔记本上圈圈点点,眼睛紧紧盯着严振华。
   
    “停!”突然,卢教练一皱眉,叫了暂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