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搜索繁体

第二章 外面的世界

    大年初一,小小的雪村在一阵鞭炮声中迎来了新的一年,烧剩下的鞭炮纸随着风,一夜之间,刮得满山红。各家各户的烟囱早早升起了炊烟,小孩子也被从热炕头拽了起来,生怕被前来拜年的人堵在炕头上。
   
    唐母忙活了一早上,刚从厨房里端出饺子,正要去喊唐剑起来吃饭,却见唐剑已经套上了大棉袄,正不知道又要往哪儿疯跑,唐母赶紧一把将唐剑拽住:“大年初一的饺子,必须得吃几口。”
   
    唐剑的心早已经飘到了大雪地,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又让唐母拿油纸包了几个,揣进兜里,就撒欢儿跑了出去。谁承想,还没跑出院子,迎面就撞上了冤家——李冰河一脸兴师问罪样儿,正站在他家院子门口。
   
    唐剑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还没等对方审讯,先招了:“你咋来了?昨晚我可没有——”
   
    唐剑的话说到一半,后背一凉,几串冰溜子不由分说就被顺着领子塞进了衣服,罪魁祸首严振华幸灾乐祸地跳了出来。
   
    唐剑被冰得直跳脚:“凉死了,凉死了!你们谁赶紧帮我扯下衣服。”
   
    严振华站在一旁看热闹:“小红帽,不帮他,谁叫你小子昨晚跑得比谁都快。”
   
    李冰河点头道:“我听大华哥的。”
   
    唐剑看着昨天还水火不容的两个人忽然统一了战线,一脸云里雾里。
   
    孩子间的恩怨就仿若这冬天的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冰释前嫌的三个孩子坐在落了一地鞭炮红的雪堆上,分享着充满着吉祥寓意的饺子,反水的“座山雕”跟“杨子荣”结了盟,队伍壮大成了三人。
   
    严振华吃得津津有味:“以后咱们就是‘雪乡三侠’!”
   
    李冰河吃完饺子,嗍嗍手指上的油:“大华哥,你不是说今儿要带我去滑雪吗?你教我滑雪,我教你转圈吧。”
   
    野山雪坡上,初学乍练的李冰河天资极高,一瞬间就学得有模有样。初生牛犊不怕虎,李冰河一个跃身从雪坡上滑下,一路上险些撞上路边的老松树,吓得坡上的唐剑惊呼不止。严振华被李冰河吓得一身汗,赶紧高呼着指导李冰河动作要领。李冰河瞬间领悟,身形一闪,惊险地与一棵老松树擦肩而过,而后一路行云流水地从严振华身边超越,稳稳地停在终点。
   
    严振华和唐剑都惊艳不已,忍不住夸赞:“小红帽,你是个天才啊!”
   
    相比于李冰河的信手拈来,跟李冰河学转圈的两个人则遇到了滑铁卢。李冰河给两人一板一眼地演示了一个标准的一周跳,严振华信心满满,没想到一上来,两个人就摔了个狗吃屎,不服输的严振华一遍遍从地上爬起来,可惜没有专业冰鞋,又没有基础的他,还是屡战屡败。
   
    唐剑看热闹不嫌事大,起哄让严振华拜师。爱面子的严振华自是不肯,脑子里坏主意一冒,顺手摘下了李冰河的小红帽就滑走了:“拜师?追得上我再说!”
   
    冰面上,三个孩子嬉闹着相互追逐,纯净快乐的欢声笑语回荡在操场上,直至红霞满天,满脸通红的三个孩子才头对头躺在冰面上休息。
   
    遥远的、高高的天际,这一刻在三个孩子眼里似乎唾手可得,他们伸出手去,兴致勃勃地比着看谁能摸到太阳。
   
    此时,一张放大的脸挡住了天际,严森林对着三个孩子嘿嘿一笑,掏出三块糖来。
   
    乡村雪路上偶有行人,微风吹过,道路两旁的树梢上积雪纷纷散落。严振华将严森林递给自己的糖块含在嘴里,趴在严森林背上,帮他拍去落在脑袋上的雪花。
   
    严森林得知严义国气还没消,忍不住编派:“别人脑袋里是榆木疙瘩,你爸脑袋里简直就是个铁疙瘩。”
   
    严森林料想这时候回去定要遭严义国唠叨,便在路口把严振华放下,决定先去好友张超家暂避两日。
   
    严振华懵懵懂懂:“小叔,外面的世界究竟是啥样子啊?为啥我爸不让你去?”
   
    一向不正经的严森林眼中忽然有了光,他憧憬地说:“我也不知道是啥样子,所以才要走出去瞧瞧。但有句话总没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得出去跟厉害的人在一起,咱才能变得厉害!”
   
    严振华顺着严森林的目光望去,雪山的远处,一片辽远和未知。
   
    严森林除夕之夜被撵出门后,严母一直心神不宁,望眼欲穿地往门口盯了一天,总算在晚饭时分盼回来了一个人影。严振华风风火火进了家门,严母一个劲儿地往严振华身后踅摸人,严振华知道奶奶在找小叔,说道:“奶,我小叔去张超家了。”
   
    严母想起白日去邻里家串门时听到的风言风语,生怕严森林一赌气真自个儿跑去南方了。年幼的严振华自然不解奶奶和父亲的执拗,亦不懂严义国看似毫不讲理的武断背后,是难以割舍的血脉亲情和对严森林的担心。
   
    严振华童言无忌:“城里有贼厉害的人,有啥不好?你给我买的玩具也都是县城的。”
   
    严振华一句话撞在枪口上,险些被严义国殃及池鱼,幸而有严母护着,才免遭了一顿冤枉揍。
   
    严义国闷头扒了两口饭,越发心烦意乱,他深知自己弟弟的脾性,那是闯起祸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严义国食不知味地吃了两口后,放下碗筷,郑重其事地转向严振华:“有个任务交给你。”
   
    严振华一愣。
   
    “这些日子,你给我盯紧你小叔,每天给我汇报他都跟什么人混一起,你要是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第一时间告诉我。”
   
    严振华轻车熟路地伸出手,笑眯眯地把严义国作为报酬给他的两块糖塞进兜里,煞有介事地抬起右手致敬:“保证完成任务。”
   
    “杨子荣”刚领了命令,转头就把任务交给了自己的小兵。严振华派唐剑去张超家盯梢,自己则又拉着李冰河到冰场,教自己冰上舞蹈。
   
    红星小学冰场上,李冰河一次又一次从容灵动地在冰上跃起、落地,仿佛她就是生长在冰面上的精灵,在自己的领地里肆意舞蹈。平时在冰上所向披靡的严振华第一次露了短,笨拙地模仿着李冰河的动作,却总是学得四不像,在冰上摔得前仰后合。
   
    李冰河耐心地纠正严振华的动作,严振华不顾摔得生疼的屁股,从冰上爬起来,正要再试。远处,唐剑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还未跑到跟前,就跟严振华打报告:“老大,你小叔要去县城了!”
   
    严振华脸色一变:“啊?什么时候?”
   
    唐剑呼哧带喘:“现在!”
   
    严振华脸色一变,手忙脚乱地换鞋,拔腿便往外跑去。
   
    成功以间谍身份混入其中的严振华,平生第一次来到县城。一下车,他就被眼前与雪乡截然不同的街巷给吸引了。只见县城里街景繁华,商铺林立,百货商场和各色饭店一排排、一栋栋随处可见。玩具、零食、小汽车、糖果各色在雪乡里的稀罕物琳琅满目,街道上的行人更是穿着时髦,处处都与雪乡村里大不相同。
   
    严振华正眼花缭乱,一个身着皮衣的男人姗姗来迟,从兜里掏出两张车票,递给了严森林和张超:“到了大城市,好好干。”
   
    严森林接过一张,喜滋滋地将火车票塞进了《毛主席语录》的夹层里,连连道谢:“谢谢哥。”
   
    严森林不知,他这张金贵的车票,早就已经被身边的小间谍盯上了。
   
    傍晚的地窖里,严振华一手握着给李冰河买的发夹,一手捏着那张从严森林处偷出来的去往深圳的火车票,心里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
   
    一个小人儿说:“不让他去,小叔去深圳,你就看不见他,不能跟他玩了。”
   
    另一个小人儿说:“让他去吧,县城都这么好,深圳肯定更好。”
   
    两个小人儿还没争辩出个结论来,李冰河捧着两个烤土豆进来了。严振华把一只手伸到李冰河面前,展开,掌心躺着一枚漂亮的发夹。李冰河笑靥如花,开心地把发夹别在头发上,却见严振华正对着车票一脸愁容。
   
    严振华无限回味:“小红帽,我今天第一次去县城,老气派了。你们省城比县城还好吧?”
   
    “嗯,省城更好,不过我爸说,北京比我们省城更好、更大。”
   
    “天哪,比省城还大,那得有多少好玩儿的啊!”
   
    “不知道,我也没去过。我爸还说那儿有嚼不完的糖和最好看的新衣服,那不天天都像过年一样啊!”
   
    “那,办冬奥会的美国呢,咋样?”
   
    “美国肯定就更更更更好了。”
   
    严振华仰望头顶无边的星河,心里那两个吵架的小人儿慢慢安静了下来。
   
    此时,丢了车票的严森林还浑然不觉,正在家里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跟严母说着豪言壮语:“妈,人就活这一回,活够本了才行。我要见见外面的世界。我跟你保证,我要是不混出个样儿来,我就不回来。”
   
    事出突然,没什么主见的严母一时间手足无措,对于一向宠爱的小儿子,挽留的语言忽然就变得苍白无力,严母索性不再劝说,只能泪眼婆娑地给严森林收拾行装。
   
    花生米、烀苞米……严母一样一样给严森林往包里放。严森林看着母亲佝偻的背影,鼻子猛然一酸,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
   
    严母喃喃催促着:“走吧,等你哥回来,你又走不了了。”
   
    严森林抹了一把鼻涕,伸手去掏兜里的车票,这一摸竟然摸了个空。严森林一瞬间脑子空白,片刻后,他发了疯地把自己身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一遍,随后,一屁股瘫坐在爬犁边上,面如死灰:“完了。”
   
    严森林正失魂落魄之时,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房门被推开,严振华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严森林一抬头,“腾”地站起身来。严振华手里举着的正是那本夹着火车票的《毛主席语录》。
   
    严振华调皮地一笑:“我来送小叔一程。”
   
    村口老树旁,已经背上行囊的游子和年逾古稀的老母亲正在临行话别。客车乘务员一声声催促着,年迈的老母亲千言万语说不出口,最后只能颤颤巍巍地从棉袄里掏出一个东西,用手帕包着,塞到严森林兜里:“穷家富路,出门在外别委屈了自己。”
   
    严森林流着泪把钱往外掏:“妈,我不能要你的钱,我还没孝敬你呢。”
   
    严母老泪纵横:“拿着,你要是想我少惦记你点儿,你就给我拿着,照顾好自己,每个月给家来封信,闯够了就回来。”
   
    客车缓缓启动,此时,严义国急三火四地滑着雪橇撵了上来,不由分说就要去追车:“你个小兔崽子!你给我回来!”
   
    严母拽住严义国,流着泪劝他:“让他闯去吧。”
   
    “唉!你们咋也替他瞒我呀!”严义国又急又气,把雪橇往脚边一扔,望着远去的客车,到底没忍住红了眼眶,“钱带没带够啊?”
   
    严母还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去的客车:“给了,给了。”
   
    客车上,严森林回望着村口的方向,视线里的三个人变得越来越小,直到形容模糊,迟来的离愁别绪翻涌而至,他看着这片养育了他二十多年的土地,看着那三个与他血脉相依的至亲,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严森林不顾一切叫停客车,随后,他冲下车,“扑通”一声朝着家的方向跪下,泪水模糊了视线,只有人影依稀可辨,严森林带着心中无限的不舍和愧疚,磕了三个响头,随即毅然起身跑回车上,再没回头看一眼。
   
    客车上,严森林翻开《毛主席语录》,随后在《毛主席语录》里发现了一张纸条。纸条上,严振华稚嫩的笔迹写着:“小叔,长大后,我也想去外面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