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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雪夜梦魇

    青春时光,总是与汗水、奋斗和梦想这些词息息相关,严振华和李冰河也不例外。
   
    为了能在一个月后的专业体校选拔赛上拔得头筹,严振华和李冰河紧紧抓住“内点抛两周”这根救命稻草。接下来的近一个月里,专业体校的学生每日都能看到一对双人滑选手,不厌其烦地训练着同一个动作,却从未成功过。眼看比赛临近,两人心中焦灼,只能将压力转换为动力,越发勤奋地刻苦练习。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比赛的前一日,有了转机。
   
    那日,不知已经摔倒过多少次的李冰河再一次被严振华抛向空中,凌空的李冰河收紧全身肌肉,在下落的过程中忽然福至心灵,成百上千次摔倒中积累下来的灵犀在那一瞬忽而降临,李冰河凭借着肌肉记忆微微调整重心,紧接着取代以往的身体摔落时的闷响,随着“嚓”一声冰刀划过冰面的声音,李冰河踉跄了几步后,在冰面上站住了。
   
    成功来得太艰难也太突然,两人在愣怔几秒才后知后觉,随后同时爆发一阵欢呼。刚刚尝到成功的喜悦,两人就迫不及待地进行了第二次的尝试,抛起、旋转、落冰!再一次成功。
   
    严振华冲过来,抱着李冰河在冰上转圈,激动不已,仿佛已经赢得了明天的选拔赛一般。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曲教练瞧着两个孩子被胜利冲昏头脑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踱步走过来,浇了一盆冷水。
   
    “就你们这个内点抛跳,十次有九次摔倒,成功一次站得也不稳。明天上场不能用,还是按之前的,用后外抛跳动作。”
   
    刚升起的希望之火还没燃起来就被浇灭,两人瞬间低落不已。
   
    曲教练怕两人丧失了信心,给他们吃定心丸:“别丧气,依经验来说,比赛中能不能完整跳下来零失误,才是最关键的。”
   
    翌日,专业体校选拔赛如期而至,比赛场馆内各处可见悬挂的大红色横幅,不同项目的比赛场地分设于各处,馆内人声鼎沸。短道赛场上,唐剑旗开得胜,毫无悬念地赢下比赛。
   
    休息室里,严振华和李冰河听着外面一阵阵欢呼,心里都打起了鼓,旋即,喇叭里传来报分声:
   
    7号选手林峰、秦玥,自由滑总得分4.7。
   
    两人身旁,一个刚比完赛的女选手毫无预兆地哭了起来,扑进搭档的怀里:“完了,排到第三了,这一辈子难道就跳业余了?”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重重地压在了严振华心口。严振华还来不及调整心绪,就听到喇叭里传来喊声:
   
    10号选手,严振华、李冰河,请到签到处。
   
    思绪恍惚间,严振华已经被李冰河拉着,一步步走向了赛场。场内人声纷扰,严振华凝望着远处排行榜上的分数,在上场的前一刻,忽然反手拽住李冰河。李冰河转头,正对上严振华异常认真的目光,严振华坚定的语气在嘈杂的环境中越发清晰,他说:“小红帽,现在前几名的差距咬得那么紧,我们的技术难度没有内点抛跳,就没有足够的优势。”
   
    李冰河心内一惊:“你的意思是?”
   
    严振华声音低沉有力:“这是这套动作的最后一个抛跳,如果前面动作完成度很好,我们就用后外抛跳,如果不够好……”
   
    严振华话至此处略顿了顿,似是有所担心。意外地,李冰河看着严振华坚毅的脸庞,刚刚还忐忑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似乎只要这个人在身边,她就有迎难而上的勇气。
   
    于是,李冰河心意相通地点点头,坚定道:“那我们就用内点抛跳,搏他一搏!”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赛场上,两人彼此心跳可闻,《梁祝》缠绵悠扬的旋律响起,两人翩翩起舞,无数个日夜的练习,无数次的摔倒爬起,绽放为此刻在冰面上的如梦如幻。专业体校教练跟曲教练在场边不住地点头。
   
    然而,下一刻,他的眉头轻轻蹙了起来,在确认了几秒后,他转向曲教练,低声问了句:“刚有块瞅着不对劲?是丢动作了吗?”
   
    场上,即使已经尽力调整动作,但严振华的失误还是不可避免地把两个人推到了一个危险的处境,场边的评委都已隐隐失望。但两人不敢分心,只能更加尽力地完成每个动作。
   
    一曲临终,所有观众和评委已然不抱期待。此时,场中两人忽然四目相望了片刻,在观众还没读懂那眼神中的千言万语时,众人讶异地看到严振华忽然高高将李冰河举起。
   
    评委们都心内一紧——这个起势,不对!不是后外抛跳!
   
    紧接着,所有评委和观众震惊的瞳孔里映照出了一道美丽的弧线——只见严振华把李冰河高高抛起,一身雪白的李冰河仿若一只蝴蝶,在空中旋转两周后,在严振华滚烫期盼的目光中,稳稳落冰。
   
    一个完美的内点抛两周!亦是李冰河和严振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完成的内点抛两周!他们做到了!
   
    全场沸腾。
   
    华灯初上,入夜的街道行人稀少。在路灯的映照下,火锅店玻璃窗里一片热气腾腾的白雾。火锅店内,曲教练的两对儿爱徒,林峰和秦玥、严振华和李冰河围坐在桌旁,火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严振华给李冰河夹了一个肉丸子,冰河冲他使了个眼色。严振华会意,立即把肉丸塞进教练碗里:“教练,您先来一个!”
   
    一直瞧不上严振华的林峰低声吐槽:“狗腿子!”
   
    酒过三巡,多年来被林峰踩在头上的不满涌上心头,严振华借着酒劲儿,调侃林峰:“小红帽,你那个内点抛跳做的,那好家伙,才练了一个月,连林峰师兄的眼珠子都看直了。”
   
    此话一出,林峰立即面露愠色,众人也都尴尬不语,严振华却浑然不觉,继续嘚瑟:“你自己说是不是?”
   
    “够了!给我坐下!”一直没说话的曲教练终于忍无可忍,“你不说这个就算了。瞎嘚瑟什么?真以为自己做对了?赛场上临时换动作,你是运动员啊,还是赌棍啊?两个人的运动前途,是拿来给你赌博的吗?”
   
    严振华还想争辩,被曲教练眼光一横,�0�0�0�0地低下头去。李冰河也连忙表态:“对不起,教练,我们也是急昏了头,以后绝对不会了。”
   
    刚被羞辱的林峰咽不下这口气,出言讽刺道:“乡下来的,不懂规矩,可以理解。”
   
    严振华一听,登时怒火中烧,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在饭桌上拱起火来。严振华刚被曲教练呵斥一顿,本不想跟林峰起正面冲突,奈何林峰越说越过分,最后竟话里带刺,讽刺他是李冰河养的小白脸。
   
    随着严振华挥出去的拳头,两人多年的积怨彻底爆发。
   
    傍晚,在回家的路上,打了一架又被训了一通的严振华,耷拉着脑袋,沉默不语地跟在李冰河身后。李冰河埋怨严振华冲动、暴躁,严振华默默听着,也不言语。两人沉默地走到分岔路口,已经能远远看见李冰河家的楼顶,严振华才忽然拉住了李冰河。
   
    路灯暖黄的灯光下,严振华郑重其事地望着李冰河,鼓起勇气道:“教练说得对,今天我冒险的选择的确有点儿冲动,但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能配得上站在你身旁。”
   
    严振华话里没有挑明的爱意惹得李冰河心动不已,明亮的月色中,李冰河脸色绯红一片。
   
    此时,严红家里满屋子人正忙前忙后地准备庆功宴,最后一道菜刚出锅,严振华正好带着李冰河和唐剑一起进了屋。严振华瞧着一桌子的菜,受宠若惊:“这么多菜,吃得完吗?”
   
    曲洁端上最后一道菜,众人围桌而坐,严红笑得合不拢嘴:“今儿姑姑高兴。这么多年的苦没白吃,我也算跟我哥有个交代了,大华,等吃完了你就去给你爸写封信,报个喜。”
   
    老林给严振华倒上一杯酒,给自己也满上了一杯,一饮而尽,乘着酒兴感慨不已:“是啊,最近厂子搞什么劳动合同改制,不少车间都有人下岗,搞得人心惶惶,好在孩子们有好消息了,日子还算有盼头儿。”
   
    晚饭过后,众人围在客厅的茶几旁,边说笑着边写信。唐剑醉意上头,在沙发上模仿起郭富城的动作来:“对你爱、爱、爱不完……”
   
    此时,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严红来不及放下果盘,便笑呵呵地去开门,门口是一脸风霜、心急火燎的王婶,王婶往屋里看了一眼,把严红拉到跟前,耳语了两句。
   
    随后,一声盘子掉落的声音吓得严振华一激灵,他好奇地往门口看了一眼,正瞧见严红摇晃的身子虚脱一般地向墙脚倒去。严振华心内一惊,赶紧跑过去扶住严红。
   
    严红眼神呆滞地望着严振华,几乎不能言语。严振华哪里见过严红这般模样,着急地看向王婶。王婶叹了一口气:“大华,你奶奶没了。”
   
    这个晴天霹雳瞬间让一屋子的人傻在原地。
   
    次日,天还没亮,心情低落的严红和严振华就带着果果踏上了去往客运站的小路。清晨的客运站十分冷清,只有一个提着包裹的身影等在门口,三人走近一看,那人居然是已经收拾好行装的唐剑。
   
    于是,一辆客车在清晨的夜幕里,缓缓驶出客运站,载着满满的乡愁。
   
    客车在晨雾中渐渐变为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李冰河才拎着两大袋子饼干和水果,气喘吁吁地跑进客运站,看着已经驶远的客车,李冰河懊恼不已。
   
    李冰河无精打采地回到家时,盖丽娜已经做好了一桌丰盛的早餐。盖丽娜起开一瓶大白梨汽水,又给李冰河夹了一个虾。李冰河赌气地把虾夹回了盘子里。盖丽娜一看女儿真生气了,软硬兼施,先是虎着脸警告:“你别来劲啊!”
   
    随即又软下语气:“妈早上没叫醒你,不是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嘛。”
   
    眼见李冰河消了气,盖丽娜这才神神秘秘地从屋里拿出一个信封,美滋滋地递给李冰河:“冰河,你语言学校的offer下来了,我今天特意托司机去邮局取了回来。我的小冰河要去美国啦!”
   
    李冰河一听这话,登时冷下脸来:“你哪儿弄来的这东西?我跟你说过了,我不想出国!”
   
    母女之间的大战因为这个话题一触即发,李冰河一清早的委屈连同着这件事一起爆发出来,她宣示着自己的人生主权:“我绝对不会去美国,我要一辈子留在这里,跟大华哥滑冰,成为专业运动员,为国家争光!”
   
    说不过女儿的盖丽娜忽然被巨大的恐惧包围,她仿佛看见了生命里的那道光在被自己的女儿亲手熄灭,她辛辛苦苦寄托在女儿身上的美国梦要碎了,这是她不能忍受的。
   
    想到这里,盖丽娜忽然就歇斯底里起来:“滑冰跟去美国念书能比吗,你自己心里没数吗?你看看你舅舅在美国,日子过得多好。你再看看咱现在过的什么生活?在这个破地方窝窝囊囊一辈子,我绝不答应!”
   
    言罢,怒火中烧的盖丽娜不由分说地就把李冰河关进了屋子:“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真当我管不动你了?你不是想不通吗,那就想通了再出来。”
   
    随着“咔嗒”一声房门被上锁的声音,李冰河推了一下房门,不可置信地发现门居然被从外面锁上了。李冰河气愤地拍着房门喊了许久,最后颓丧地回到窗前,遥遥地看向严振华家的方向。
   
    此时,远方的雪乡里,远远能听见唢呐响彻山谷的悲鸣。
   
    严义国母亲的屋头右边早已挂上长长垂下的挂寿,静得没有一丝哭声。堂屋正中的牌位多了一个,写着严义国母亲的名字,老人家慈祥的黑白照片也已经挂在正中间。灵堂设在屋里,两侧碗口粗的白蜡烛烧到底儿。蜡烛的烟气弥漫在屋子里,让一切都有一种不真实感。亲戚围在屋里,或坐或跪地守灵。
   
    严义国正站在灵位前擦拭母亲的照片。他的头发已经斑白杂乱,动作也有些迟缓,放回抹布的时候一个踉跄,猛地扶住桌子才没跌倒。
   
    响动惊醒了睡在严红怀中的果果,果果眨眨眼:“是姥姥回来了吗?”
   
    稚嫩的童音回荡在屋内,一屋子的人纷纷掉下眼泪,严振华眼眶通红,扶着一语不发的父亲:“爸,没事吧?”
   
    严义国咳嗽了两声:“没事,一会儿就出殡,我去外面准备准备。”
   
    众人为严义国母亲出殡,队伍整齐地站在门口准备出发。严义国眼窝凹陷,憔悴得胡楂儿都没刮。他抱着母亲的照片,严红抱着牌位,严振华、严红丈夫和果果跟在一旁。唐剑在队伍中举着白幡儿。
   
    王表叔手里拿着瓷盆,大呼:“长子、长孙摔孝盆!”
   
    严义国看着黑白照片,恍若未闻。
   
    王表叔说:“义国,乡亲们都等着呢,送老人上路,别耽误了时辰。”
   
    严红说:“哥,妈走了,咱们没娘了!”
   
    严义国心中悲痛,久久不肯接盆。王表叔将盆递给严振华,他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连同单薄的衣服被风吹得颤抖,心里一酸,用力将盆摔在地上。瓷盆落地的瞬间,像花瓣一样炸开,发出凄厉的“噼啪”声。
   
    王表叔高喊:“起棺!”
   
    一时间唢呐声、哭声齐起,队伍缓缓前进。严振华坚定地走在队伍最前面,为奶奶开路,一个个的瓷盆掷地有声。随着清脆的声音,一双双脚踩过陶瓷碎片,白幡儿飘舞,纸钱飞撒,飘落过严红等人哀泣的脸,也飘落过黑白照片中奶奶慈祥的笑脸。
   
    白雪皑皑的村路上,严义国高大却略有些蹒跚的背影和严振华年轻笔挺的身影合为一体,融进雪乡的风雪里,严振华也仿佛从严义国手中接过了这个家的重担。
   
    深夜,严家客厅里,还未从悲痛中缓过劲儿来的一家人正沉默地叠着纸钱,突然间门被敲响,严振华以为是唐剑,嘟囔着:“我都说了,晚上不用他帮忙。”
   
    一家子人都情绪低落,只有尚不懂得生老病死的果果兴高采烈地边喊着“唐剑哥哥”边跑去开门。然而,打开门,门外站的却不是唐剑哥哥,而是双眼通红、风尘仆仆的严森林。
   
    严红一见严森林回来了,赶紧接过他手里的大包小裹把人拉进了屋,一家人赶忙围拢上去问东问西,严红到后厨给严森林下面条,果果怕生,躲在严振华身后,严振华把果果抱起来,让她认人:“这是小舅。”
   
    果果奶声奶气,童言无忌:“你就是小舅啊,为啥在家里从来没见过你啊。”
   
    小孩子的话让严森林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严森林尴尬地笑笑,打开两个包裹,开始往出一样一样掏礼物,果果摆弄着没见过的稀罕玩意儿,开心得不得了。
   
    严森林偷偷瞄了一眼一直没说话的严义国,从包裹里拿出一双亮面鳄鱼皮鞋,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走到严义国面前:“哥,给你买的。试试?”
   
    严义国冷哼一声:“你倒还记得回来是来干吗的!”
   
    严森林有些讪讪的:“大哥,我刚去看过妈了。”
   
    严义国一言不发,弯腰拿起皮鞋和严森林的包裹,一把扔在外头雪地上。
   
    “滚!别管我叫‘哥’了,让你不着家,不是要闯吗,就别回来啊!”
   
    “哥!我真的一收到消息就往家赶了。”
   
    严义国不给严森林解释的机会,一把将严森林推出门外。
   
    严振华瞧了一眼窗外呼号的北风,于心不忍,暗戳戳给严森林求情:“爸,这么冷的天,你气也气过了,何必呢。”
   
    很快,严振华也被殃及池鱼,撵出了家门。看着无情紧闭的铁门,严振华耸耸肩,苦笑道:“走吧,去唐剑家凑合一晚吧。”
   
    言罢,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