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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回白脸鬼浪荡儿

    是夜一切如常,没有第二人听到那声闷雷。

    次日,嫏嬛回到厨中为葶苈准备早饭。前一日还乱七八糟的地方,如今已收拾得井井有条。她留意到窗台上晒着些薄荷叶,但昨夜离开时并不曾看到。“居然有人起得比我还早……”她自言自语,“如果葶苈能早些起来帮忙就好了,这样我也能抽空到处走走……”她的另一个担心,则是葶苈年幼,长得又不高大,容易被人欺负——尤其是那个纪莫邀。

    她暗中提醒自己:一定不能让那家伙有机可乘。

    正忙碌时,忽听到有人从背后走近。她刚一回头,嘴立刻被一只大手捂住,未及呼救便被横腰抱了出去。

    “大师兄,不好了!”前一日被支去山沟里搬石子的胖瘦二人惊慌失措地冲进前厅。

    可纪莫邀并不在场。

    “出什么事了?”陆子都问。

    “孙迟行撞破门跑出来了!”

    陆子都一听,立刻拔剑,“大家速速集合!”

    空中传来声杀天王的警报——“蚩尤在野!蚩尤在野!”

    西廊一下子连滚带爬冲出十几个人,一个个都神色慌张、步伐凌乱。

    “听好了,带上你们的武器,结伴到山里找他——千万要小心!”

    “大师兄呢?”其中一人问道。

    陆子都喝道:“没有大师兄,你们难道就什么都不会了吗?先到山里找找那姓孙的下落。见到了就立刻向我通报,千万不要跟他正面交锋!也不晓得他逃出来多久,希望还没有跑到山下去……”

    “不用找了!”背后忽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狂笑。

    陆子都猛一回头,立刻吓得面如土色。

    只见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将嫏嬛夹在腋下,从房顶跳下来。他虽然蓬头垢面,但脸色却比无常还白。“爷爷在此,费不着你们去找!”

    “你这家伙……”子都见嫏嬛如陷入兽口、苦苦挣扎的小鹿,心中不禁一阵激愤。但贸然上前,又怕对方会狠下杀手。

    葶苈闻声而至,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

    “叫那个姓纪的小鬼滚出来!”疯汉吼道,“否则我就拧断这丫头的脖子!”

    “你敢!”陆子都警告道,“若是轻举妄动,我们绝不轻饶!”

    “给我闭嘴!”头上又传来一个声音。

    子都见不是那疯汉说话,忙抬头一看——“大师兄!”

    纪莫邀从顶上一跃而下,一手将陆子都推开,“别呼呼喝喝的,成什么样子?孙公子是讲道理的人,以后只要直接从言语上羞辱就行了。”

    “啊,是我不好……”陆子都低头认错,又见纪莫邀两手空空,“要我替你取兵器吗?”

    “不必了。”纪莫邀说着便迈上台阶,来到孙迟行面前,“嘻嘻,能跑出来是你的造化。但既然一直有本事破门而出,又为什么挑今天?既然能畅通无阻地跑下山,又为什么要特地回来作乱?”

    孙迟行起身吼道:“你还有脸问我?别的人会平白无故往我头上扔石子吗?分明是你挑衅在先,我咽不下这口气,才来找你算账!”

    葶苈一听,吓到脚都软了——原来那声闷响不是旱雷,而是“蚩尤”的怒嚎。“要死了……”他搀着陆子都,差点跪到地上。

    纪莫邀回头见葶苈的反应,也猜出七八分。但他非但没有发怒,反而笑道:“令人刮目相看啊,三公子。”他信步绕到孙迟行身后,“曾在无度门一手遮天的白面蚩尤,果然雄风不减当年……如果你还是大师兄的话。”

    孙迟行脸色顿时由白入黄,自黄发青,再从青转红。而嫏嬛的表情也一并变得复杂起来了。

    众人的心都悬在了一根线上,没人知道纪莫邀到底想做什么。

    “你不是忘了我们的约定吧?”

    孙迟行听到这里,更加火冒三丈,“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这个女人!”

    “也罢,你若真是愿赌服输的正人君子,而不是一只为所欲为的野兽,师父也不至于出此下策,将你锁在后山思过。”纪莫邀的这番话,显然不是用来安抚对方的,“但你要真有本事,何不冲我而来?胁迫没有还手之力的人,很光彩吗?一张道貌岸然的脸再白,也受不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抹黑啊。”

    面对纪莫邀变本加厉的挑衅,孙迟行再也忍不住。只听他大吼一声,夹起嫏嬛就往山下冲去。

    “子都,马上带人抄小路去拦他。如果拦不住也不要紧……我自有办法。”

    陆子都得令后,立刻带人出发去追。

    纪莫邀见葶苈还站在原地,便问:“三公子,你还站在这里作甚?不去救你二姐吗?”

    葶苈如梦方醒,立刻随子都一并下山去了。

    陆子都急步下山,行到半路,惊见地上显现血迹。他担心嫏嬛已经受伤,便加快脚步前行。

    孙迟行拖着嫏嬛一路下山,哪里顾得上她的安危?跑了一阵,不见追兵踪影,便停了下来。这时他才留意到嫏嬛的右腿在混乱中被擦伤,一路都在滴血。正犹豫要不要丢下她自己走的时候,就见陆子都从林子里跳了出来——

    “孙迟行,你已无路可逃!”他举剑相迎。

    孙迟行虽然疯疯癫癫,但还是看得出陆子都最怕嫏嬛受伤,于是将她从地上拎起来,挡在自己身前,大叫着前冲。

    陆子都慌了,下意识地收剑退到一侧,却恰恰中了孙迟行的诡计。

    “你们这群志短的懦夫!纪莫邀有什么了不起?不都是和你们一样,只会虚张声势,其实早就黔驴技穷了!”

    “别想跑!”陆子都再拔剑紧追。

    正当孙迟行在无人阻挡的山路里飞奔时,从山中“嗖”地跳出一条狗,挡在了他跟前。

    那狗通体灰色,脸却是白的,一双眼睛水灵灵,煞是可爱。

    孙迟行止步不前,疑惑地望着眼前这条楚楚可怜的小狗。

    头上突然传来一声鹰啸。

    小狗像收到命令一样,全身一个抖擞,即刻目露凶光、口吐獠牙。

    孙迟行这才看清楚——这哪是一条小狗,分明是一匹爪牙候命的饿狼。

    灰狼喉咙中传来阵阵低吟,嘴角垂下一滴贪婪的唾液。它目不转睛地望着孙迟行,黑亮的眼珠里映出了满怀敌意的血色。

    孙迟行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嘻嘻……”一个声音在他脖子后响起。

    孙迟行猛地转过头来,见纪莫邀站在自己背后。

    “为什么不一走了之,孙迟行?”

    “因为大爷高兴!因为大爷不爽你像对待畜生一样往我头上扔石头!这还不够吗?当年你用奸计暗算我,从此鸠占鹊巢,今日还要对我百般捉弄,试问谁人能忍?”

    “愿赌服输,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坦荡。当年若不是师父和师叔合力将你制止,你哪会乖乖将大师兄的位置让出来?师父让你面壁思过,还能继续修行。你却宁愿一世闭关,也不愿遵守承诺。石头不过是个借口,毕竟如果无缘无故逃出来的话,就等于真正地认输了。孙迟行,有什么不满就冲我来,拿一个小孩子的无心之失作为发疯的理由算什么?你觉得这样就算赢了吗?”

    孙迟行的脸憋得通红,说不出话。

    “你真以为我们这里十多个人会拿你没办法?但我们若在这里将你制服,你回头又会骂我们以多欺少,总之无论如何都是你有理。你那可悲的自尊心只能用我们的宽容来满足,不觉得自己很可怜吗?师父的教诲你全都忘了吗?还是你真的觉得自己是一个问心无愧、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他话音刚落,灰狼便向前跃了一步,蓄势想要扑上去。但纪莫邀立刻喝止了它——“地藏,不要动。”

    灰狼一听,立刻乖乖坐在原地。

    孙迟行忽然松手将嫏嬛丢在一旁,面容紧绷地坐了下来。

    众人立刻上前将嫏嬛拉开。

    纪莫邀弯腰与孙迟行对视,道:“你要是想现在掐死我,就下手吧——只是别忘了当年我们打的那个赌。”见孙迟行不说话,他摆摆手对子都一行人说:“还在这里看什么热闹?该回去的就回去!”

    “大师兄,要我押送这个家伙吗?”子都问。

    纪莫邀没答他,而是低头问孙迟行:“要我陪你回去吗?”

    孙迟行摇摇头,“我自己会走,你们谁都别跟过来。”

    “傻子,你自己回去,谁替你把门锁上?”

    “我要跑的话早就跑了,你也知道那门是锁不住我的。”

    纪莫邀点点头,“老头子回来之后,我让他去找你如何?”

    “随意。”

    “看,我就说你还是讲道理的。”纪莫邀笑道。

    孙迟行没再说话,开始起身往回走。

    纪莫邀向大家示意不要跟随,同时将灰狼叫到脚边,叮嘱道:“看好他。若他突然又不安宁了,就叫我。去吧。”

    灰狼随即消失在林中。

    嫏嬛除了一点皮外伤外并无大碍,可却总也无法将问长问短的陆子都和葶苈打发走。“我真没事,你们不用陪我了。”

    “二姐,你若是要什么,就开声啊。”

    嫏嬛急了,“我就想一个人静静,你们也去歇息吧。”

    恰在这时,纪莫邀出现在了门外。“还活着吧?”他问。

    “承你贵言,还活着。”嫏嬛有些负气地应了一声。

    “子都,带上三公子去我房里准备文房四宝,一会有用。”

    陆子都便带着葶苈告辞了。

    “没想到你来第二天,就发生了这种事……”

    嫏嬛无力地凝望屋顶,问:“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纪莫邀不语。

    “我在想苦心将我们送到这里的仙仪姑姑,以及信誓旦旦说惊雀山很好玩的马四革。”

    纪莫邀笑出了声。

    “葶苈差点淹死,我又被人挟持,是不是上惊雀山的人,都要历个什么劫做见面礼?”

    “是我们没看管好他,让你受惊了。”

    这明显是赔罪的话,可嫏嬛就是听不出道歉的意思——不过她已经不计较这个了。“葶苈跟我说了,是他丢石头不对在先。可那孙迟行也实在……”

    “孙迟行未失人性,还是明白事理的,就是有些……反复无常。师父有时也拿他没办法。”

    “他说你鸠占鹊巢,抢了他的大弟子之位,是真的吗?”

    “于他而言,确有此事。”

    嫏嬛坐起身,问:“那于你而言呢?”

    纪莫邀答道:“我不过在他耳边念了一首诗。”

    嫏嬛屏气凝神,等他继续讲下去。

    “然后,我就成了无度门的大弟子。”

    嫏嬛差点没气晕过去,“不是,你省略的部分未免也太多了……”

    “二小姐,天机不可泄露。”

    “难怪你看起来跟我一般大,却已经坐上大弟子之位……”嫏嬛又没好气地问:“那这个孙迟行既然明白事理,为何要关着他?既然反复无常,为何又放他自行回去?既然他能够自由进出,那就不能算关着他了吧?”

    纪莫邀笑道:“说来话长,以前我们是真上锁的,不过他这几年稍微安定些,跟他讲礼义廉耻也都肯听,就没有那么严苛了。怕就怕在有什么事弄得他失控,又要我多费唇舌罢了。”

    嫏嬛强颜笑道:“那他也挺可怜的。”

    纪莫邀眨眨眼睛,显得有些意外,但他没说什么。见嫏嬛没有大碍,他准备离去,却一眼看到书案上铺满的画纸。走近细看,见是一架水车的草图,“这是你画的?”

    “是,无聊画来玩玩。”

    “要山里的地图吗?”

    嫏嬛脑袋一歪,“地图?”

    “你有山里的地图,不就知道在哪里建水车最合适了?”

    “可我也没有真的要……”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好,谢谢。”

    “我回头让葶苈拿给你。”纪莫邀说完便起身出门。

    “等一下!”嫏嬛又喊住他。

    纪莫邀停步。

    “我问你……”嫏嬛顿了顿,“如果那时葶苈真的快要淹死的话,你会亲手救他上岸吗?”

    纪莫邀没有料到这个问题,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诧异,可随即又恢复到惯常的坏笑。“当然会了。”他说完就拍了拍门边,“好好休息。”

    嫏嬛坐在榻上,望着空荡荡的门外,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

    纪莫邀回房时,子都和葶苈已经备好了笔墨纸砚。

    “三公子,介意帮个忙吗?我说你写。”

    葶苈立刻提笔,“说吧。”

    “蚩尤外逃未遂,速归。”

    陆子都立在一旁看葶苈写下这短短八个字,两眼一亮——“葶苈的书法也太好了,我到现在写字都还歪歪扭扭的,真不愧是书香门第……”

    “子都哥过奖了,一姐和二姐还在我之上呢。”葶苈略带窃喜地放下笔,“写好了。”

    纪莫邀于是将信折好,放入微小的信筒之中,然后出门叫了一声:“天王何在?”

    声杀天王迅速飞入屋中,停在了笔架上。

    纪莫邀一边把信筒系到八哥的腿上,一边指示道:“还记得他惯在软香居哪个房间鬼混吧?不要理会他当时在做什么、有没有穿衣服,反正一进去就叫他看信。跟他说,如果两天之内不回山,就别回来了。记住了吗?”

    “铭记于心。”八哥应道。

    “去吧。”

    葶苈啧啧称奇,“只听过飞鸽传书,没想到八哥也能传信。”

    “天王只愿意飞附近几个特定的地方。若是更远的目的地,就真的要鸽子了。”子都解释道。

    纪莫邀道:“除非让它飞去洛阳找师叔玩,否则这家伙是一定要回来过夜的。”

    葶苈笑了,“原来它也挺有脾气的,真是物似主……”他的后半句声音很弱,“那只灰狼也是大师兄养的吗?”

    “首先,披毫地藏不归我养,它只是乐意在我们身边待着而已。至于天王,它嫌别的鸟太吵,所以才喜欢这里。”

    葶苈没话说了,心里还是那句话——物似主人型。

    “对了,大师兄,”子都发问,“刚才只听你答应孙迟行和师父见面,怎么不提望庭?”

    “怎么提?跟他说‘等我将你弟从风月场里揪出来之后再让你们手足重逢’吗?开什么玩笑?那样他更要发疯了。”

    “望庭真是的,总是这样也不行啊。”

    “那是……孙迟行的弟弟吗?”葶苈问。

    子都点头,“亲兄弟。望庭也是师父的入室弟子,不过他们两兄弟向来有些……不睦。其实不是望庭的错,都是孙迟行太执迷不悟。”

    “终归还是他们老子的错。”纪莫邀说着就开始收拾桌上的纸笔,“你们也别闲着。三公子,想好要用什么兵器了吗?”

    葶苈的表情僵止了,“还没呢……”

    纪莫邀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道:“今晚给我好好想一想,明天还给不出答案的话,就送你去和孙迟行一起面壁。”

    “啊,是、是,大师兄……”

    纪莫邀放手,打发两人出屋。

    一出门,陆子都就忍不住笑了,“葶苈,你才来几天,都会喊‘大师兄’了吗?”

    葶苈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不知不觉就叫出口了……”

    “不打紧。等师父回来,磕过头、献过茶,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入室弟子了。”

    “这个……我也不知道前辈愿不愿收我做徒弟,何况这么大的事,不可能瞒着二姐吧?”

    “你就别担心了。若是大师兄要师父收你为徒,师父一定会答应的。”他小声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一天很快走向尾声,葶苈偶尔还会去看嫏嬛一眼,其余的时间就一个人在书房翻阅有关兵器的典籍——无意之中,反而应了纪莫邀当初教下的谎言。

    到了黄昏时分,他见有些饿了,便去看看有没有开饭。行经后院,隐约听到纪莫邀在训话。他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躲在一角,果见纪莫邀和陆子都立在石案前。而背对着自己坐在石案上的,则是一个戴着红头巾的陌生身影。

    他就是孙望庭了吧?手臂真长啊……

    “你自己说说,有多久没回山了?”纪莫邀一脚踩在案上,一副拷问的气势。

    孙望庭一臂撑在身侧,难堪地捂着脸,“我错了,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