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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这一年五月竹

    李霸地在去后山挖笋的时候迷了路。

    他拿出张大哥给的地形图反复对比,确信自己正在走的这条路并不在地图上。他搔了搔头发,决定干脆一条道走下去。反正龙虎山就那么大,大不了走出去再回来好了。内力真的是个好东西,只要把它集中在脚上,就能大幅度地减轻步行时体力的损耗,这也是李霸地有自信绕远路的原因。

    于是他向前,向前,再向前,在道路的尽头看到了拄着铁锹喘大气的奉天。

    奉天注意到李霸地过来,立马一抹脸装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李霸地懒得跟他掰扯,开口问道:“奉天,你知道后山竹林往哪边走吗?”奉天一挥铁锹,将沉重的锹头对着李霸地:“啊——简直放肆!你一个小小的厨师,胆敢直呼本大王的姓名!”

    李霸地嘲笑一声,伸手去抓奉天的手腕:“是吗,原来你是大王?我还以为撼天阙是头儿呢,走,我跟你一块把你的王位夺回来。”奉天立刻把李霸地挣开:“我开玩笑,是开玩笑的!龙虎山的头当然是撼天阙大王!但你来这里做啥?大王交代,我带人在这边挖土的事不许和其他人说,你可千万不能泄露出去。”李霸地说:“放心吧,我连本来的路都认不全呢。要不是撼天阙突然想吃什么春笋,你以为我愿意来这种地方。你有坛子吗?算了,碗也行,拿过来。”他掏出腰间的水壶,往奉天的空碗里倾满晶莹剔透的淡绿色酒液:“枝头青,开春的新品,中原刚到的第一批酒。喝舒服了,就告诉我竹林在哪吧?”

    奉天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好酒!又香又醇,而且解渴提神,不论这小子从哪搞来的酒,他能想到自己那就是有心。奉天拿袖子蹭了蹭嘴,抬手往后面一指:“其实你离竹林不远了,再往这个方向走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到。嘿嘿,这酒真不错,要是还有,别忘记你奉天哥哥啊。”

    李霸地挥手向奉天告别。其实他对这个世界的酒一窍不通,腰间的酒壶是今天早上迷迷糊糊被张大哥拽起来的时候给塞到手里的。张大哥说:“这是龙虎山下的新部队带来的好东西,你平时吃穿用度都想着我,我特意给你留的。你不喝酒?那也别浪费,给愿意喝的人不就好了?”李霸地晃晃酒壶,里面还有一多半的量。他说不喝酒是真心的,遇见奉天之前他沾了点尝了一口,和原来的世界的白酒一般又辣又呛。喜欢喝酒的人到底在喝什么啊?他不懂,也许苍狼懂,剩下的就给苍狼吧。

    ——————

    等李霸地提着竹笋回来,交代张大哥提前炖的高汤也滚得差不多了。大棒骨在浓郁的白色汤汁里蒸腾着热气,香味勾得门外路过的巡逻士兵也探头探脑。正好李霸地饿了,切了几块炖肉一人一份,自己也先垫一下肚子。他从怀里掏出记着菜谱的小纸条,依葫芦画瓢地切起竹笋来。

    正热着锅,奉天进来厨房了。他一进门就开始嚷:“哇,你是在煮什么?哦哦,大骨头棒子,我当大王的时候啊,最爱啃这个——”奉天伸手就要去拿肉骨头,被李霸地打开:“撼天阙要的,你不怕他把你碎尸万段啦?”奉天悻悻地收回手:“那等你做好了,记得给我留一点。”李霸地说:“看情况吧,我自己都还饿着。对了,早上剩的馒头我回笼了,你给苍狼拿几个,回来的时候我看见撼天阙在山脚跟别人聊天,他怕是要晚点回大殿。”奉天说:“你干嘛那么在乎那个狗小子?连大王都对他要打要骂的。好了,看在你的酒,我给你送。”他端起装着馒头的碗,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姜蒜花椒放油炒香,下五花肉片,切片竹笋先用高汤焯再过凉水,等肉片入味了再一并炒进去。闻闻味道差不多了,李霸地夹一筷子尝了尝,忍不住又夹了一筷子。可恶,这要是自己给自己做的该多好!可惜这么折腾全都是为了保命。菜在锅里热着,李霸地盛了一小碗跑向大殿,打算趁撼天阙回来之前给苍狼尝个鲜。要是正巧撞上,也可以用先试试味道搪塞过去。

    而他看见的是,打翻的碗,沾土的馒头,隐忍的苍狼和趾高气昂的奉天。“怎么了,过来拿啊?”奉天叫嚷着,“狗就应该有狗的样子。你要是觉得狗链子太短,可以求求你奉天爷爷——”

    李霸地动武的时候几乎没经过思考。在那一瞬间,内力全都聚集到他空着的左手上,对着奉天的肚子就是迅疾的一拳。奉天冷不防挨了一下,不由噤了声退出两步,但多年的习武基础让他迅速恢复过来,开始把矛头转向李霸地:“你这黑白不分的野小子!我以为你给我酒是还认我这个大王!”李霸地一激动,声音也提高了不少:“那是我看你辛苦才给你的!哪怕你是奉地奉云彩,我也会给那一碗酒,和你是什么大王有什么关系!真的大王会不把人当人吗!?”奉天眼看理亏,提刀就要回招,接着被一声怒喝震飞。李霸地一时间也没稳住身形,忙抱住碗才向殿门口看去。

    撼天阙回来了。

    他还是那副半闭着眼满不在乎的样子,往骨椅上一坐,抬手把奉天打发出去:“滚。再烦我,你的活就是亲手挖你的坟头!”

    奉天溜了。李霸地忙把碗朝苍狼那里递,看见苍狼摇头才慌忙转向交给撼天阙:“你,你回来了……这是你要的竹笋,我专门炒的,还热……”

    撼天阙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吾看你的反应,这菜不像是给我做的,反倒是要给狗吃?”李霸地冷汗直冒。撼天阙手指在骨椅扶手上一敲,李霸地手里的碗应声粉碎:“那便让狗来吃。你给我重新做一份!”

    他又把碗打了。

    李霸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撼天阙擅长的技能,看来是败家。

    ——————

    苍狼最终也没把肉片炒竹笋吃到嘴里。

    他发烧了。

    李霸地照例送夜宵的时候发现苍狼喊不醒,探手一摸额头滚滚烫。李霸地想也知道是哪里的伤口在发炎恶化,但苍狼一直没说,他也一直以为没事。所以当李霸地撕开苍狼肩膀处的衣服,看到那黄白交杂的腐烂创口时,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什么时候?怎么回事?该怎么办??

    等李霸地注意到骨椅另一边的冰冷视线,他试着唤醒苍狼已经有一会了。这期间不论是凉水还是毛巾通通失效,张大哥喊的医生不知什么时候能来,他能做的只有一遍遍换冷毛巾尝试降温。到了最后,连水都变得温热,他干脆将酒壶里的枝头青尽数倾倒在苍狼的伤口上。焦急的心情让李霸地变得烦躁,等他意识到撼天阙不知什么时候便站在角落时,抱怨便冲口而出:“你站在那里看什么!这是你侄子啊!”

    黑暗里的蓝眼睛微微一弯:“侄子?你可知道,他更是我仇人的儿子?他的父亲,亲手将我打入地狱三十年,你说,我该不该管他?”李霸地的注意力全放在苍狼的体温上,等质问出口才回过这份复杂的家庭关系的味来:“你怎样不该!要报复,你也该找他爹啊!欺负儿子算什么!”

    撼天阙上前一步走到月光里,李霸地看着,却觉得他周身的黑暗气息更加浓重。撼天阙走近骨椅,李霸地几乎以为他要坐上去,但他没有。他走得离苍狼更近,停在正好能看见苍狼伤口的位置:“因为吾做得到。举手投足,吾便能让仇人珍视的血脉生不如死,这难道不令人痛快吗?”他俯视着苍狼惨白的面容,内力逐渐在右手上聚集:“而且,现在只要我动一根指头,便可杀他!”

    “够了!”李霸地跳了起来。他不明白,怎样的深仇大恨会使得伯侄之间动辄以杀相向?哪怕他们是陌生人,也不会如此折辱于苍狼啊!苍狼要借撼天阙的手复仇,撼天阙虎视眈眈的,却是苍狼的性命。一开始,这就不是一个公平的交易。躺在月光下的苍狼显得那样虚弱,昨天还活生生的一个人,现在却动也不动,好似和石头大殿融为一体。李霸地不由鼻头一酸。苍狼是他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同伴;他是那样温柔又坚强,被剥夺人的尊严,却也不卑不亢,平等地对待他遇到的每一个人;他在绝境中顽强地收集信息,分析局势,提升自己,等待大仇得报的那天,苍狼想活下去啊!可他现在却要……李霸地面向撼天阙,喊出了他曾经在热血漫里看到麻木的一句话:

    “要杀他,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李霸地从没看到过撼天阙这么吓人的表情。他的嘴角上扬,却不像是笑,拧成一团的浓眉下,一双蓝眼睛几乎被眼白上的血丝染成红色;他的嗓子里发出的声音根本不能说是笑声,那是呼啸,是喊叫,是坟场上刮过燃烧野火的风。他就这么笑着,抬起了右手。

    “你若活着,”他说,“吾便让你救他!”

    李霸地只觉得撼天阙变小了。

    啊……不对,是自己被他推远了。那是推吗?一定是,撼天阙只是抬了一下手而已。而且身体没什么感觉,内脏没什么感觉,手脚也没什么感觉;只是视野有点晃,后脑勺蒙蒙的,热乎乎的。暖和。大殿是不是塌了,地面都变斜了。啊,苍狼动了,他醒了?太好了,撼天阙说自己活着就能救他,现在他醒了,那自己的任务就完成了!得过去,恭喜他,这么重的伤他都扛了过来,自己只是挨了撼天阙一掌而已,没事的。苍狼脸上亮闪闪,湿乎乎的,下雨了吗?苍狼说话的声音好小,一定是他大病初愈吧。喂,再大点声音,我听不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