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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应霞1

    no2应霞

    侠女x督主

    。。。。。。。。。。

    大漠,黄沙漫漫,烈日烤炙之下,一切生灵都无处遁形。

    汗水淌至眼睫,飞快地眨了眨,却只是让眼前更加模糊不清,沙丘好似在热浪中翻滚,脚下的步履也愈发沉重。

    “才谦……”女子舔了一下干涩的唇,侧头看向背上奄奄一息的男子,“可还醒着?别睡。”

    男子听见呼唤,竭力睁开眼,松开环在女子颈前的手,转而为她拭去汗滴。“我好多了,开阳放我下来吧,换我背你。”

    “不行,你还很虚弱,在大漠里你得听我的。”赵开阳一口回绝,一双清凌凌的招子望向他,“信我,才谦。”

    邵嬴息了声,回了个“好”字。

    他的开阳,无论何时都令他这般安心。

    一如初见之时。

    ————六年前,大漠————

    一队车马缓缓行进,人马不多,一架马车,后面随行四个护卫。

    不多时,前面隐隐见得一座屋舍,打的旗子迎风招展,上书“酒家”,看来是个客栈。

    驾车的侍从见此,回头敲了敲车门框,扬声唤:“师父。”

    一只过分白皙的手撩开车帘,沉沉的嗓音响起,“何事?”

    马车里的“师父”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细看也称得上剑眉星目,但面色苍白,两颊消瘦,一身气势凛然,让人轻易不敢冒犯。

    “您看,前面有家客栈,天色将晚,不若今日咱们便歇在此处?”白聆真怕他家师父继续不眠不休的赶路。

    邵嬴顿了一会儿,将地图要过来,再仔细看了一番。

    走出这片大漠,便是聊州,他将赴任的地方。

    昌王血洗皇宫,成了万人之上,他熬了一年,终于御前得意。这厢西北与鞑靼的战事多年未平,虽我朝常胜,但鞑靼骚扰不断,边境不堪其扰,皇帝疑心虎啸将军有异,遂委派他为西北虎啸军监军太监。这番走马上任,自是趁早为宜,否则虎啸将军怕是早就设下鸿门宴等他了。

    但荒漠地貌复杂,方向难辨,若无人带路,确实恐有危险,邵嬴心下叹了口气。

    “那便去歇歇罢。”合上图卷,邵嬴闭目吩咐道。

    到客栈前下了车,邵嬴走了两步,竟有些不稳,眉宇间夹出道深刻的纹路,一派倦色。

    受刑之后,他便少有乘马车的时候,更何况舟车劳顿,下腹处已有不适。白聆赶紧上前搀一把,都是挨过一刀的身子,他晓得师父什么情况,忙低声道:“徒弟一会儿进去就叫店家备水。”

    邵嬴点头,尽量不去看随行侍卫的反应,定了定神,撑起腰背走进客栈。

    大堂内只零星坐着三四人,邵嬴打眼过去,却一下子将目光定在了左前方。

    女子一袭红衣似火,高束着男子发髻,背负一柄宽大弯刀,看样子至少二十余斤。她正举着酒瓮仰着脖子往嘴里灌,姿态恣意潇洒极了。

    邵嬴久久未动,竟是看呆了去。

    女子酒意微醺,察觉到有人看她,微微打了个酒嗝,一双泛红的招子漫不经心地瞥过去,眸光亮如星火摇曳,没有半分醉意。

    邵嬴觉得这女子分外眼熟,就好像是,曾经梦中见过的……

    梦里,她立在桥头喝酒,他坐着船经过,仰头见她一笑,倾下酒盅,烈酒洒入河水,船将酒水碾过,祭奠他那段未曾失落的岁月。

    “砰——”酒瓮落回桌上,女子没控制好力道,这声响显得有些突兀。

    身后几个侍卫警觉惯了,竟“唰唰”做抽刀之势,气氛徒然紧张起来。

    邵嬴猛然清醒,蹙眉,哪里来的梦中人?只是曾经向往的旧像残影罢了。

    女子上下打量一番,见来人玄青道袍头戴唐巾,几个侍卫轻甲佩刀,训练有素,便知定是朝廷官员,她毫无惧色,只是疑惑地歪了下头,问:“这位大人,喝酒不犯法吧?”声音好像山崖顶端的松雪,又像寒潭映碎的秋月。

    听得邵嬴喉间一动,暗忖,为何连声音也那么相符。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摆手制止侍卫,低头赔罪道:“某失礼了。”

    女子淡淡一笑,道声“理解”,插曲便这样过去了。邵嬴不再关注不相干的女子,一行人和店家说好,他便先行上楼去了房间休整。

    沐浴更衣,邵嬴总算活过来了,休整一夜,翌日天将泛白时,他便下了楼。

    下意识环视一周,不见那袭红衣身影,稍有些失望,但也不再多想,上前敲了敲柜桌,向店家打听去聊州的路。

    “嗨呦客官大人,可不能啊,没有熟路的向导,这漠上发生什么谁也说不清!”

    “您想找向导?真不巧,实不相瞒……附近就我这一家店有人烟,本来我儿子熟路,可他上掖城进货去了,您不妨再等等,估计后日他便回来。”

    后日?那邵嬴决计是等不起的。

    就在他踌躇不定之时,木质楼梯吱呀吱呀响起来,他若有所感,一回头,正是那红衣女子裹着棕色皮质外披,兜帽遮住半张脸,背着包袱下来,从他身旁经过,撂在柜桌上一锭银块,几乎是没有停顿地向外走出大门,迎着风沙而去。

    邵嬴一怔,忙问店家,“你可知那女子来历?她不怕迷道?”

    “这姑娘,”店家啧了声,一脸讳莫如深,“我只见过三次,都是去聊州访故人。她江湖上混的,见她那柄刀没,榜上有名的!”

    邵嬴只觉得心口狂跳,忽然间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念头,他很少冲动用事,但这次像是被什么推着似的,径直追出去,身后白聆惊疑地呼喊,他扔下句:“一炷香后我若不归,整装速来。”

    解开马缰翻身而上,一夹马腹,绝尘而去,不一会儿,视野中出现一人一马,白马之上红袍衣摆翻飞,邵嬴一喜,扬鞭加快速度。

    女子回头一望,不禁诧异,这位大人怎的跟着她?转而定下神来,喝一声“驾”,咧开嘴角,要跟身后人赛个高下。

    邵嬴被她一激,自然不认输,跟她叫起劲儿来,白马与枣红马一前一后,飞沙走石。

    白马更胜一筹,且邵嬴许久不曾这样纵马奔腾,不多时便大汗淋漓,喘起粗气来,虽说追上了,女子也勒了马,不打算再比。

    两匹马对着停住蹄子,白马喷了个响鼻,表达对手下败将的不屑,女子安抚地摸了摸马鬃,也不说话,抬头看邵嬴。

    邵嬴缓了缓劲儿,胸腔里热烈翻涌着,生出一股快意来,陌生又久违的感觉令他不禁勾起唇角无声笑起来,可一抬眼,见红衣女子正逆着光看他弯腰喘气,顿觉赧然。

    他收敛神色直起身来,对上她的眼眸,一时却不知该怎么开口。自己这一遭,简直像个不经世事的毛头小子。

    “鄙人邵嬴,欲往聊州上任,不敢耽搁,想求一向导,敢问女侠可同路?”他强作镇静,斟酌着开口。

    女子明白了他的意思,只略一思忖,便绽开笑颜,爽快答应:“大人抬举了,小女子称不上侠,您若信我,我愿为您带路。”说罢御马转了个身。

    邵嬴总算松了口气,用力抓着缰绳的手松下来,驱马上前几步,与女子比肩。

    他舔了下干涩的唇,侧头又问:“还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女子笑意不减,看向前方渐渐升起的一轮旭日,霞光万道,金丘绵延,美如画卷一般。

    “我名,赵开阳。”

    她的眼睫、鬓发同样染上夺目的金色,几缕发丝划过红唇飘到耳后,唇角的弧度,摄人心魄的美。

    邵嬴不禁屏息,逆着朝阳,红衣白马,名叫赵开阳的女子,狠狠踏在他心上。

    她分明便是梦中人。

    耳畔突然传来邵嬴低低的笑声,“开阳可还记得你我初见时的情形?”

    “自然,怎么了?”赵开阳脚步微顿,不知他怎的有闲心想起这么久远的曾经。

    “那时我,对开阳一见钟情,以为邂逅了梦中仙子,头一次像楞头青似的,不管不顾,非要与你同道,你不知道,我甚至觉得就算被你揍一顿也值得。”

    赵开阳唇边漾起笑意,邵嬴性子内敛,很少听到他这样的剖白,算起来,她已有两年未见他,再会之时又情况危急,来不及叙什么旧情,现在二人形影相随,倒是留给他们好好说话的时间。

    “开阳……你可曾后悔救我?”他不知又想起什么,话锋一转,声音发颤,“一次又一次,我总成你的拖累,连如今也是,我想找你,求你原谅,到头来却还需你搭救。”话中尽是自我厌弃之意,环在她身前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赵开阳沉默了一会儿,轻轻问:“你讨厌被我搭救么?”

    “我并非此意……”他愣了下,连忙解释。

    “我志为侠者,三番五次,却救不下一个你,如此看来,这难道不应是我之过?”

    英雄救美,美人情动,便要以身相许。那英雄呢,也许英雄在施救那一刻,早就起了波澜。

    有的人,救着救着就放不下了。

    ————六年前,大漠————

    赵开阳觉得这位主动同行的大人很有趣。

    她混迹江湖,本不喜和朝廷人打交道,但看邵大人那样急切,似有什么难言的要事,好官坏官她不清楚,也管不着,但有人诚心实意请她帮忙,举手之劳而已,她也乐意。

    已经在大漠里走了三天三夜,最初邵嬴坚持和赵开阳一样骑马同行,但没过多久就撑不住了,面色惨白,他那小徒弟好说歹说地劝,这才回车里歇着。

    第一夜邵嬴要将车让给赵开阳休息,赵开阳没应,这像什么话,他再没架子也算个官,又体虚病弱的,哪能跟她这风餐露宿惯了的人比。

    第二夜实在冷得厉害,邵嬴便说:“赵姑娘江湖女儿,某就不与你论男女大防,天寒风大,你也上来歇吧。”

    赵开阳不好再推辞,掀帘进去坐下,不大的车厢顿时拥挤起来,两人膝盖稍动下就会碰在一起,但也一下子有了热乎气儿。

    邵嬴很不自在,他身上披着自己的冬衣,像颗粽子似的,尽力保持着威严淡然的神色,却让赵开阳忍俊不禁。

    邵嬴不知她在笑什么,怎么会有人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笑出声来?一时有些懊恼,伸手捞过另一件冬衣,硬邦邦地问:“赵姑娘衣衫单薄,也披一件为好……这是某今年新裁的衣裳,未曾穿过的。”

    赵开阳愣了下,接过来学着他的样子倒着盖上,这衣服虽未曾穿过,但她闻到一股淡淡的陈皮香,有些诧异,难道他箱子里的衣服都是果子味儿的?

    两只手臂穿过袖子,拉高衣领,脸直往里缩,只露出双眼睛来,眨了眨,看向他。顿时也成了只粽子样。

    “……”好像知道她在笑什么了。

    但为什么,她这样子……甚是招人稀罕,邵嬴有种想身手揉揉她发顶的冲动,或是,盖住那双招子。

    连忙垂下眼,克制住胡乱飘飞的逾礼想法。他没告诉对方自己是内官,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他的私心放过了自己,好让自己以一副光鲜的样子面对这位偶遇的梦中神女。

    “赵姑娘要去聊州做什么呢?”

    邵嬴原本不是健谈的人,现在却急于找些话题。

    “我有一个长辈和他的徒弟在那儿,虽不常走动,但这条道我也算熟。”

    “那赵姑娘家在何处?会在聊州待多久呢?”

    “四海为家,随心意而定。”

    “姑娘的刀叫什么?可有什么说法?”

    “它啊,它是鸣牙。鸣沙山中月牙泉,‘风夹沙而飞响,泉映月而无尘’。”

    一面是柔,一面是刚,相辅相成矣,刀如其人。

    邵嬴不懂江湖,少时在京中听的那些奇闻异事,多是杜撰,却已是让他心驰神往,如今眼前便坐着一正经侠士,他漆黑的眸子完全被点亮了,脸上也有了几分血色,透出红晕来,可随即想到自己,被迫打碎的旧梦和惨淡的现状,眸子又黯淡下来,叹了句:“赵姑娘快意江湖,某甚羡慕。”

    赵开阳敏锐感知到邵嬴心境的起伏,忽而说道:“大人可想看漠北的雪?站在聊州城墙上远眺,便可望见长城,玄龙游于银霜素雪间,可谓人间绝景。”

    见邵嬴有兴趣,她弯了弯眉眼,开始细细讲起聊州的风土人情。

    “聊州地广人稀,四成居民不是汉人,多是混血,男子生得高壮粗犷,女子豪爽不拘礼节,民风彪悍,不过有意思的是,那里似乎女子说的话更管用。”

    “什么意思?”邵嬴来之前大致了解过,但急着出发,知道得并不详细,赵开阳说的这一点,他倒没听说。

    “那里男多女少,当地人认定女子掌管繁育,女子不肯,就无法延续下一代,对女子不忠,会遭到报应。”

    “这……”邵嬴总觉得这不合常理,却又想,若女子不拘中原礼教,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不事生产,确实不一定会沦为男子的附庸。他低头道:“某见识浅薄,让姑娘见笑了。”

    可转念一想,这聊州男人,当真这般正直专情?不强迫女子生育,只能等女子愿意,那不就和他这等人一样了,正常男子,能管得住自己?笑话。

    他皱起眉,有了不好的猜测:“这聊城,可是人口买卖猖獗?”

    赵开阳一怔,正色道:“大人说的是。”

    果然,邵嬴冷哼了一声,“怕多是从中原穷苦之地掳来的女子和孩童。”

    赵开阳心中也有几分动容,这邵嬴身上倒是有一股正气。她轻轻“嗯”了一声,说:“不过去岁恒王来此就封,故人来信说,很是整顿了一番,他很少夸赞权贵,估计确有成效。”

    邵嬴不动声色地附和:“恒王殿下果真不负今上重望。”

    呵,今上对殿下的众望,也就是望殿下早早死在封地。

    邵嬴不愿再将话题扯到恒王身上,又主动问及其他,说着说着两人便困了,赵开阳撑着眼皮,想换个姿势,不小心踩到邵嬴,邵嬴也没出声提醒,看着对方侧身微微后仰靠在角落里,这才动了动脚,收回去。

    朦胧中赵开阳望了他一眼。

    他轻轻回道:“睡吧,赵姑娘……”她这才抱着手臂彻底合上眼。

    邵嬴却失眠了。

    若今年他只是十五岁,他甚至有勇气当面将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一股脑讲给她听。

    可十年过去了,拖着一副残破身子,即使坐得离她那样近,向往也好,心动也罢,都不再属于他了罢。

    可到第三夜,他与赵开阳相对而坐,心悸的感觉却依然不曾消退,甚至,当晚他又做了十年前总做的那个梦。

    曾经年少,醉心习武,爱听江湖故事,那日正是听了出红衣女侠客,又逢家里要给他说亲,他又烦闷又期待,晚上便做了那旖旎又难说的梦。

    可狐朋狗友说,他不可能娶到江湖女子,让他别做大梦了,他的未婚妻只可能是世家名门出身的闺秀,他很是不服,却又反抗不了什么,娘亲仍然每日带来一堆女子小像给他看,他也总会时不时又梦到红衣侠女。

    然而那场变故之后,邵嬴度过了一段行尸走肉般的日子。

    他的梦也不再旖旎,而是血色染红的衣裳,血肉模糊的脸,吞天蔽日的黑色监牢,枷锁拴在他的脖子上,一回头,侠女也穿着血衣,从桥头一跃而下,溺毙在水里,清白的手拽着他拖下去,他抓着脖子,在窒息感中惊醒……

    可这一夜,不是噩梦。

    他的一叶小舟在金沙之河中划行,寂静,孤独,忽闻马蹄声渐近,他仰头,只见一匹白马从他船头飞越而过,侠女的脸不在模糊难辨,而是赵开阳背负鸣牙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就在这一瞬间,她手上的酒盅倾倒,烈酒如一道清泉洒下……而他痴痴地张口,酒浆卷入喉中,又辣又痒,回过神时,红衣白马,已经走远。

    “别走……”他无助地伸手挽留,“我,我等了你好久……”

    邵嬴挣扎着从梦中醒来,睁开眼却见赵开阳神色怪异地看着他,他心里咯噔一下,低头一看,自己竟是抓着赵开阳的手,连忙放开了。

    邵嬴低下脑袋作一揖礼,诚恳道:“某梦里无觉,唐突了姑娘,还请见谅!明日某便下车睡了。”

    可他心虚,什么梦里无觉……梦里分明更加唐突。他也恼自己,为何心猿意马做什么荒唐梦。

    “大人无需介怀,梦呓罢了。”赵开阳见他如此倒,也不好说什么。

    他那时梦呓的样子,可怜极了。冷汗涔涔,嘴唇发颤,眉间拧起的疙瘩简直像个“山”字,手胡乱挥着,她本想摇醒他,谁知被一把抓住了手,紧紧攥住。

    是她没有躲,她觉得邵大人这时是需要帮忙的。虽只相处三天,但邵大人正直守礼,对她多有体贴,观其与手下相处,也并不严苛,他博文强识,也会些武艺,不像死脑筋的文士,也不像直脑筋的武人。她想,邵大人应该能做个好官。他身上有值得敬佩的人品,于是她就选择宽待。

    虽说赵开阳不介意,但邵嬴仍打算晚上下车睡,因为他已经三天没有沐浴,他与寻常男子不同,身上易生怪味,他不愿轻易暴露身份,这种事情也不便明说。

    但还没等入夜,他们便遇到一伙不速之客。沙尘滚滚,沙丘上徒然出现百十号人马,形成包围之势。

    赵开阳心里一紧,沉声道:“不好,是马匪!”她抽出鸣牙,面上一派肃杀之气。

    马车中的邵嬴听到,没有轻举妄动,仍坐在车厢里。

    为首的马匪打马上前,啐了声:“这哪来的穷酸户?不够爷塞牙缝的。”

    “好汉说的是,我们将银两留下,还请放我家公子过去吧。”赵开阳虽一手握着弯刀,但客客气气地说着好话,毕竟对方人多势众,若打起来他们便是困兽之斗。

    “公子?让你家公子出来给爷看看!”马匪老大隐有不屑,神色倨傲。

    车里邵嬴听了这一嗓子,忽觉奇怪,这是打劫还是盘查过关?

    他走出车厢,眯着眼看清对面这伙人。

    这马匪目露精光,上下打量邵嬴一番,最终将目光停在他腹下三寸,邵嬴察觉,冷冽如刀锋般的眼神剜过去,可对方“哼哼”冷笑两声,忽然举起刀喊道:“兄弟们,贼不走空,不能白干!把这细皮嫩肉的少爷和他丫鬟抢回去!”

    双方一开打,几个护卫冲在前面,赵开阳却想拎着邵嬴赶紧逃走,废话!百十号人,她不是神仙,要逃趁早。

    邵嬴被赵开阳拎上马,回头却见白聆被擒,心下着急,来不及多想,将怀里的令牌塞进赵开阳手里道:“姑娘先走,到聊州府衙搬救兵,若能得救,此恩一生以为报!”

    说罢跳下马,滚了两圈稳下来,马匪持刀砍过来,邵嬴镇静躲过,反手夺刀一劈撂倒了对手。他想,好在赴任之前把武功捡起来了。

    赵开阳握着硌手的令牌,觉得身后一轻,连忙勒马,回头却看到邵嬴奋力拼杀,是为自己逃出去保驾护航,只能咬牙暗道一声保重,一挥鞭飞驰而去。

    为了甩掉几个追上的马匪,她将怀里的银子当暗器打出去,后面登时人仰马翻,又绕着路跑了几圈,这才摆脱他们。心中却也为邵嬴忧心,希望不管遇到什么,他一定要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啊。

    忽然想起什么,赵开阳摊开手掌查看那块令牌,看清上面的字——“奉旨监军”。

    赵开阳马不停蹄地奔向聊州,但在马背上,她回想了很多次,是的,即便她再不关心朝堂政事,也知晓本朝监军乃是宫中宦官担任,所以邵大人是……

    她心头有几分道不明的失落,但更多是心急如焚。邵大人是宦官,本就遭受了腐刑之苦,那帮马匪若再对他做什么,他如何受得住?

    世间命数不能这样对待一个良善之人,至少,不能是她赵开阳身边的人!

    两日的路程,赵开阳用了一日就走完,知府听人来报说有一女子持御赐监军令牌而来,又惊讶又纳闷,内官监军已经够令地方敢怒不敢言的了,怎么这次成了女人来?还找到他这府衙来了?

    来到正堂,知府犹豫着开口:“姑娘这是……?”

    “知府大人!监军邵嬴邵公公与民女同路而来,遭遇马匪被掳,还请您速速派人营救!”

    “这、这……”知府听了一时拿不定主意,若陛下的亲信宦官还没上任就折在他地界儿上,圣上怪罪下来……可这帮马匪他知道,才出现没半年,但异常凶悍,他不想和这些马匪对上。于是摸着胡子打哈哈:“姑娘稍安勿躁,还需从长计议啊。”

    赵开阳火气直往上窜,她强行平复下来,面无表情地道了声“好”,看衙门那群府兵,也确实不敌马匪,赵开阳心里凉了一半,转身大步离去。当官的果然没几个靠得住。

    她想到聊州那群混血佣兵,不如去那边问问。

    不过赵开阳不知道,府衙中有人听得消息,赶忙向王府通风报信去了。

    赵开阳赊账还赊了自己的江湖名声,雇了佣兵团趁夜救人,她埋伏在沙丘下,盯着高地上的马匪营寨,准备按计划潜入,她和一个身形矮小的佣兵先行暗暗接近后,却听到里面传来乐声喧哗,好像是里面在摆宴庆和什么,矮小佣兵耳力好,又不易被察觉,几乎是在守门的视线盲区里转了一圈才回来。

    赵开阳紧张地问道:“听到什么了?”

    佣兵挠了挠脑袋,答:“好像是喜事。”

    “谁的喜事?”赵开阳耳里“嗡”的一声,瞪圆了眼。

    “说是……什么公公?”

    赵开阳简直不敢相信,他们、他们已经知道邵嬴的身份了,即使如此也不肯放过他吗?竟然要他做压寨夫人?竟真有男人有那种变态嗜好吗!

    赵开阳脑子里一瞬间闪过无数种不好的场面,她不再犹豫,当即手一挥,示意佣兵动手,佣兵们一拥而上,吸引了一众马匪的攻击,马匪们撂下筷子,拿起大刀,和入侵者打得难舍难分。

    马匪老大坐在上首,邵嬴就坐在他身旁。老大竖着眉毛,怒目而视:“公公!不是说是误会了吗?这是何意?”

    邵嬴看了看下面的状况,来者并非府兵,倒像是江湖人,想到赵开阳可能是遭到拒绝,才自己想办法找人回来救他,心头突然一股热意翻腾,他定神说道:“看来是我的朋友还不知其中缘由,您见谅。”

    说话间,赵开阳运起轻功踏着一个马匪的头顶越门而入,屈膝落在摆宴的长桌上,抬头,脚尖一点,直奔邵嬴而去。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霎时,邵嬴墨黑的瞳仁里,只能看到赵开阳一人的身影。

    而在赵开阳眼里,举着酒杯坐在马匪头子身边的邵嬴,简直就是强颜欢笑的良家少男,她只想将他速速解救出去。

    马匪头子看着赵开阳杀气凛然的眼神,突然觉得有点意思,扛起刀上前,“公公,让我来会会你这朋友。”

    “总旗且慢!”邵嬴心中一紧,可他的制止并不管用,两人还是在他眼前打起来了。

    几回合下来,马匪头子竟落了下风,两刀相抵,他笑道:“小姑娘,你这刀不错!”

    “呵呵,论刀,姑娘我是你祖宗!”赵开阳嗤笑,说话毫不客气。

    可把邵嬴吓了一跳,他微微睁大眼,从没听过赵开阳这样说话,好像…也并不让人生厌,反而肆意张扬,就是她该有的样子。

    马匪头子不跟小姑娘计较,已经打算收势,但赵开阳可不依不饶,仍挥刀再战,眼看马匪头子连连退后,邵嬴怕赵开阳伤了他,头脑一热,也抽出兵器架上一把唐刀加入战局。

    他这一招出得巧,先是打出一掌推马匪头子出局,随后以唐刀反手从背后接住鸣牙的寒刃,由于压低重心,一膝稳稳撑在地上,截停了赵开阳的攻势。

    “啪啪——”一旁突然响起掌声来,马匪头子甚至喊了声“好”。

    赵开阳反应过来,赶忙抽刀收回,邵嬴也站起来,掸了掸衣摆上的尘沙。

    “大人这是……?”赵开阳左右望了望,发现不知不觉间两方人都停了手,齐齐看着他们三个,她一脸茫然。

    邵嬴和马匪头子对视一眼,邵嬴扔掉手里的唐刀,上前一步,正色直视赵开阳的双眸,忽地深深伏下身去,作了个长揖。

    “大人这是做什么!”赵开阳去扶,他却不起来。

    后面的马匪头子也行了个武将礼。

    邵嬴起身,却垂下眼帘不敢看她了。

    “想必姑娘已经知晓某的身份,某自知与姑娘同道恰如蒹葭倚玉,不敢言说,是某之过。姑娘肯赴约相救,侠骨丹心,可见一斑。若非此番是个误会,没有姑娘,某怕是要命丧于此……”

    原来,邵嬴猜得没错,这帮马匪确实是冲着他这监军来的,那日之所以让赵开阳先走,也是猜到这伙人目的在他,不会对赵开阳穷追猛打,就算她不搬救兵来,只要她能安全逃离就好。

    被押进他们营寨后,邵嬴也发现马匪训练有素,虽然有伪装,但仍能看出行伍出身的痕迹,这伙马匪定跟虎啸军脱不开干系!邵嬴便试图跟他们谈判交涉,各开条件,试探他们究竟想让他怎么做。

    结果今日马匪头子忽然亲自把他从柴房放出来,为他解绑,一脸不好意思,口中直说:“哎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公公您是殿下的亲信啊!卑职真是糊涂了!”

    邵嬴也是大为震惊,他说殿下……原来虎啸将军已与恒王殿下达成一致了。

    而这位总旗和下属扮作马匪,一是劫商队充军饷物资,二就是给虎啸军变相放哨,将混入聊州的可疑人物全都揪出来截在此处。听闻朝廷派的监军已到,总旗马上埋伏起来把他劫了,没想到殿下派人传信说监军也是自己人。

    虎啸将军以战事为由一直向朝廷索要军需,实际上则以此强兵买马,和恒王殿下共谋大计,真正蒙在鼓里不小心上了贼船的,只有那糊涂知府罢了。

    所以聊州是大本营,西北早已蓄势待发,只等他邵嬴从京城回归,起事之日,计日而待矣!真是个“喜事”,为向邵嬴赔礼,整个“匪营”为他设宴洗尘,打算明日一早便送他回去。

    可这其中原委,不便与赵开阳解释清楚。所幸赵开阳并不关心这些,她好歹舒了口气,“嗨,说什么喜事…我还以为你被……”

    “嗯?”邵嬴歪头。

    赵开阳一哽,尴尬地没再说下去,只摇了摇头道:“大人没事就好……”

    “而且,什么蒹葭什么玉的,我只知道,你是我赵开阳的朋友。”

    双手扶住邵嬴清瘦的肩膀,赵开阳的声音不大,落在邵嬴耳中却是寂静心谷里回荡的滴露之音,滴答、滴答,他动了动手指,想一把抓在手里,却无能为力。

    看着天将泛白,邵嬴说:“赵姑娘,我们一同回聊州罢。”

    回城后,邵嬴本刚安顿好自己的住处,还想邀请赵开阳去府上坐坐,可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赵开阳久居聊州的故人留信给她,说已经搬到更远的雪山脚下,无日谷中,因此她这就要离开了。邵嬴只好给佣兵团结了佣金,又为赵开阳备了充足的银票和碎银,添置了衣物。

    赵开阳的离开太过仓促,就好像要逃离他,马上躲远似的。

    确实如此,回城之后,赵开阳很快就猜到邵嬴所处的境地。那天与马匪交手,她总觉得那一招一式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后来才想起这分明就是虎啸军所习的落虎步,师父的书房里曾有案卷记载。她熟悉聊州,知晓虎啸军早就被恒王所控,所以,邵嬴这位所谓的监军,原来也早已在恒王麾下,这天下,怕是又要乱了,此地不宜久留。

    送赵开阳出城那天,邵嬴仍然没有多说什么,他已见过殿下,最近正是紧张的时候,以他的身份,对谁都不能掉以轻心。他想,走了也好,西北最先乱起来,她若在,他会分心。

    “赵姑娘当某是朋友,对么?”

    “嗯。”

    “某…表字才谦,姑娘可否叫我才谦。”

    赵开阳顿了顿,应道:“才谦,你叫我开阳就好。”

    待赵开阳已翻身上马,邵嬴猛地上前两步,扬声道:

    “开阳救我助我,此情嬴愿以一生为报,但凡遇事,嬴定倾力相助。”

    赵开阳拉着缰绳的手一紧,回身低头望去,他固执地仰着脸,眼尾、鼻尖、耳尖通红,肩头有些瑟瑟抖动,大抵是天寒冻的。

    赵开阳感觉到他此刻的悲伤低落,心里也有几分愧意。如今天下局势,身为周旋与两个枭雄之间的宦官,他往后要走的定是一条血腥之路。她不禁开口:

    “我希望你一生的光阴,能做你心中正确之事,做愿做之事,莫失本心,才不枉你我相识一番。”

    是祝愿,也是劝诫。

    眸光流转,原来,开阳早就猜到他在帮殿下做事了,也因此,才这么急着远离他这浑水。

    “嬴记下了。”

    “好,才谦,后会有期。”

    她飒然一笑,挥鞭驱动白马,直到背影消失不见,邵嬴终究忍不住湿了眼眶,她不知道,他在向什么告别。

    那是他埋在心底的过去的自己,带着浓稠的、抹不去的情愫,那些妄图并肩甚至占有的冒犯心思,终被遗弃在旧辰光里,没了下文。

    十五岁那年,受二房牵连,邵家陷入党争漩涡,先帝一气之下,判其流放三千里,他在宫中为妃的姐姐,抱着年仅六岁的四皇子服毒自尽,他本在流放队伍中,却被一道圣旨特赦,流放改为宫刑,入宫随侍。

    他是四皇子的小舅舅,从前不少入宫直面天颜,先帝曾夸赞他年少聪慧,心性难得,可再难得,成为宦官,还有什么用呢?

    但总归人活着,还有一线希望,即是“特赦”入宫,也许他当好宦官,也能救父母亲人,让他们免受苦役。

    可他受刑之后,却听闻流放途中,邵氏举家以死谢罪,霎时天崩地裂,邵嬴也无心苟且,几存死志。

    这时,是二皇子,也就是恒王殿下找到他,告知他真相,邵家遭到李党官员迫害,被逼自杀。

    邵嬴知道他们邵家并不无辜,甚至算得上是咎由自取,可身为最后一个邵家人,他怎能不恨李党,怎能不思报仇雪恨。

    四皇子生前,二皇子对他照顾颇多,如今四皇子没了,这群皇室里,唯一痛心的竟只有二皇子,是他暗中派人好好葬了姐姐和四皇子。哪怕就凭这一点,邵嬴也无法拒绝二皇子的招揽,更何况他雪中送炭,已施恩于他。

    本来邵嬴入宫后,被安排在最末端的衙门钟鼓司做杂役,根本没有接近御前的机会。为二皇子效忠后,二皇子想办法让他到御前做了扫洒内侍,勾起先帝的愧疚,从而在御前站稳脚跟,暗中还拜了司礼监掌印为师父。

    然而没想到,二皇子还没有动作,就被昌王抢了先,宫变时,邵嬴得到密令,暂时归顺昌王,遂杀了几个先帝的亲信宦官,以先帝与邵家之仇为由,向昌王投诚。

    二皇子也对昌王恭顺至极,被封恒王赐封边寒之地,第二日便乖觉地整装就封。昌王就这样被他们主仆骗了过去。

    但可恨李党官员没骨气得很,倒戈太快,竟不在清算之列,反而谄媚悦上,得到重用,这使邵嬴愈发坚定追随恒王的决心。

    眼下,十年忍辱负重,他终于走到最关键的一步,恒王殿下不日将打出恢复正统的旗号,发告讨伐逆王之檄文,举兵起事。

    仗一打起来,作为细作的邵嬴丝毫没有退路,也不曾想过退缩,他要杀进京城,亲自斩了李党首祸,以祭邵氏一族无辜受累者的在天之灵。

    所以,此时遇到赵开阳,不得不说是个错误,又像是,在提醒他的过去一样,反而令他心中那团恶火烧得更旺了。

    开阳,你让我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可我所做的,赤子之心如你,会觉得是正确的吗?

    邵嬴自嘲地冷笑了两声,转身退回那座青黑的城墙里,它足够高大,隔断了尘世,隔断了一切念想。

    已经走了半个时辰,两人停下来歇了一会儿,邵嬴解开水囊,递给赵开阳,叹道:“原来出了聊州去无日谷,也有如此绵延的沙漠。开阳之前独行而往,当真艺高人胆大。”

    赵开阳仰头抿了几口,喉头甘甜,摇了摇头:“倒不如说,我习惯一个人。”

    邵嬴垂下眼帘,是,开阳自由自在,是拴不住的,所以是他听说她的行踪,死乞白赖地追了过来。还好她愿意带上他,不然若是半路把他抛下,他也唯有在这黄沙中自生自灭了。

    还记得初识后聊州一别,她就是去无日谷找那神医师徒,他在军中对她很是牵挂,不死心的与她书信来往,还吃小神医的醋,不知这次到谷中,小神医还肯不肯为他医治。

    “姜家祖孙可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