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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贾府第一罪人贾敬

    第十一回宁府宴开篇便道:

    “话说是日贾敬的寿辰,贾珍先将上等可吃的东西,稀奇些的果品,装了十六大捧盒,着贾蓉带领家下人等与贾敬送去,向贾蓉说道:‘你留神看太爷喜欢不喜欢,你就行了礼来。你说:我父亲遵太爷的话未敢来,在家里率领合家都朝上行了礼了。’贾蓉听罢,即率领家人去了。”

    寥寥数语,写出了贾敬、贾珍、贾蓉三代人的不同性情与态度。

    这是贾敬在全书中的第一场“戏目”,虽然他本人并未真正出场,却以他的生日为炮捻子,引出了后文无数烟火好戏来,让人眼花缭乱。

    其实,这捻线儿扯得挺长,早在第十回中,已经通过尤氏与贾珍的对话提出贾敬生日将至,贾珍说道:

    “我方才到了太爷那里去请安,兼请太爷来家来受一受一家子的礼。太爷因说道:‘我是清净惯了的,我不愿意往你们那是非场中去闹去。你们必定说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众人些头,莫过你把我从前注的《阴骘文》给我令人好好的写出来刻了,比叫我无故受众人的头还强百倍呢。倘或后日这日一家子要来,你就在家里好好的款待是了。也不必给我送什么东西来,连你后日也不必来,你要心不安,你今日就给我磕了头去。倘或后日你要来,又跟随多少人来闹我,我必和你不依。’如此说了又说,后日我是再不敢去的了。且叫来升来,吩咐他预备两日的筵席。”

    从贾珍的态度看来,世家子孙的大样儿不走,还是很尊重老子的。如果贾敬肯好好教导,一如贾政之教宝玉,或许贾珍不至于变得那样坏。但是贾敬心里除了“道”之外一无所思,一不问子孙贤孝,二不管两府事务,只让人把《阴骘文》好好的写出来刻了,就以为自己积了功德了。后来十一回中写贾蓉送礼去玄真观,贾敬也是再三命把《阴骘文》急急的刻出来,印一万张散人,可谓照应严密。

    《阴骘文》全名《文昌帝君阴骘文》,是道家经文,主旨在于劝人多积阴功阴德,为善不扬名,独处不作恶,这样就会得到庇佑,赐予福禄寿。

    ——然而贾珍做了那么多恶,光凭抄刻一万张经文散人,就能积德了吗?贾敬的不理家事,不教子孙,本身已是作恶,又怎么能积得了阴骘呢?

    开篇《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曾介绍贾敬其人与宁国府大略:

    “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

    初看上去,贾敬也没做什么坏事,只不过痴迷道术,不管家事而已。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他本是一族之长,如今却不务正业,把官让儿子贾珍袭了;又不肯好好教儿子,由得贾珍胡闹,“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也管不了他。因为惟一能管贾珍的人就是甩手大爷贾敬。

    子不教,父之过。贾敬最大的错处就是不理家事,不教儿孙。

    这对于小户人家来说,也是一个不合格的老子,将来儿子作奸犯科,人们也要首先指责他老子不懂管教;对于宁国府这样的公侯之家,就更是大事,因为贾珍袭的乃是将军之职——大将军也好随便让贤,由着不孝子拿去玩闹的?将祖荫如此糟蹋,就是对皇廷的至大不忠,对祖宗的头等不孝。

    宋徽宗并没做什么坏事,还多才多艺,书画双绝,但是千秋万代都称其为“昏君”,就是因为他身为九五至尊而不务正业,不理朝政,是亡国之君;贾敬本人虽然没出什么大坏,然而他身为两府族长,却一味好道,不理家事,致使祖风败坏,丧灭伦常,就是他最大的罪过了。

    因此第五回《警幻仙曲演红楼梦》中,关于秦可卿的判曲《好事终》里才会唱道:

    “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

    把整个贾府之败都推在了贾敬头上,这罪名还真是不小。

    所谓“箕裘”二字,箕指扬米去糠的竹器,或者畚箕之类;裘指冶铁用来鼓气的风裘。两个字合在一起,则表示管理家务。

    《礼记*学记》中说:“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因此,“箕裘”又代指传统家风。

    有个成语叫作“克绍箕裘”,比喻继承祖业。昆曲名剧《精忠记》里有唱词:“休夸琴瑟调宜,愿百年奕叶传芳,好儿孙箕裘相继。”就是这个意思了。

    而《好事终》的曲子里刚刚相反,却说是“箕裘颓堕”,则指家风败坏,荡然无存。所以会弄到这个田地,都是因为贾敬;而整个贾家的事业消亡,首先要怪罪宁国府。

    那么,贾敬的生日到底伏了多少罪孽,才会得出这么严重的指摘呢?

    细读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见熙凤贾瑞起yín心》,可以发现这场生日宴上已经至少写了两件大恶事:熙凤探可卿——可卿之死,是贾珍的头一件大罪孽;这还不算,凤姐从可卿处出来,又遇见了贾瑞——又一个奸yín之徒,不久也被凤姐害死了。宁国府首开两宗“死罪”,都与滥情有关,故称“情孽”。

    把“庆寿辰”和“起yín心”同回描写,这本身就大有深意——表面上贾敬满口道义超脱,私底下宁府到处男盗女娼,却刻那《阴骘文》作甚?

    贾敬在庙里修行,贾珍、贾瑞等子孙却在家中尽行不孝不义之事,这可不正是“箕裘颓堕”么,不怪贾敬又怪谁?!

    难怪凤姐点戏时,饶有深意地点了《还魂》和《弹词》,且说:“现在唱的这《双官诰》唱完了,再唱这两出,也就是时候了。”

    《双官诰》说的是此时宁荣二府富贵荣华之状,《还魂》借杜丽娘死后还魂来预示不久之后的秦可卿死后托梦,《弹词》讲的是安史之乱后宫廷乐师李龟年流落民间唱说天宝旧事,这里暗示贾府抄没之后子孙流落,无限回首伤痛之情。

    而这一切命运,早都伏在贾敬这个族长的生日宴上,正如同十二钗的命运都伏在宝玉的生日宴上一样。

    全书中的第一场生日描写,写的是贾敬;第一场发丧描写,写的是可卿;这都是在暗示宁国府的种种罪孽。

    然而秦可卿yín丧天香楼这么大事,仍未能警醒混沌好道的宁府族长贾敬——孙媳妇年纪轻轻地死了,而且死得如此蹊跷,贾敬身为一家之主,却“因自为早晚就要飞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红尘,将前功尽弃呢,因此并不在意,只凭贾珍料理。”不闻不问,既不思索下这孙媳妇到底是怎么死的,也不关照一句这丧事该如何办理,只由得儿孙胡闹。

    于是接下一段明明白白说:“贾珍见父亲不管,亦发恣意奢华。”不但用了块僭越的板子给可卿做寿材,还“恨不能代秦氏之死”,出尽丑态。

    甲戌本回前评曰:“贾珍尚奢,岂有不请父命之理?因敬(炼丹)要紧,不问家事,故得恣意放为。”点明所有贾珍恣意行为之源,乃为贾敬放纵不问。

    到此,宁国府的丧音已经敲响了。可叹贾敬不理箕裘,不闻不问,即使过年回家祭祖,也只略呆几日,“于后十七日祖祀已完,他便仍出城去修养。便这几日在家内,亦是静室默处,一概无听无闻,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