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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不宜录取”

    从一九五八年废除高考的八年间,高校招生取决于政审结论。

    政审结论分为四类:可录取机密专业(重点院校);可录取一般专业(普通本科);降格录取;不宜录取。

    因此考生能否录取,录取哪类学校高考前便已内定。多少优秀学子被扼杀于未成材之时,如扬花灌浆的稻秧遭遇六月飞雪。

    蒋乐生家住牌楼公社牌楼大队。外调函复中大队支部这样写道:

    父亲蒋庆余系反动富农分子。土改时向工作队行贿,破坏统购统销,私藏地契妄想变天,被大队群众专政指挥部多次揪斗。

    支书徐其虎签名,并写下指甲大小、歪七扭八的八个字:坚决不同意上大学。

    家庭成分决定政审结论。负责外调的校团委书记陆新明很震惊——光富农成分已够受,加上罪恶累累的反动父亲,蒋乐生无疑归入第四类!

    陆书记对蒋乐生并不陌生。妻子武小英担任(一)班班主任,逢学期末他总会帮忙誊写学生成绩报告单。蒋乐生功课门门优秀,总分始终居前三名,这引起了他的注意。妻子告诉他“这孩子很聪明,学习非常刻苦,在我们班年龄最小个子最矮,家境最差成绩最好。只可惜——”妻子不无惋惜地说:“成分不好,哎——!”

    一个“哎”字余味无穷。

    于是他留意并认识了蒋乐生——矮矮的个子瘦瘦的身材,常穿一身带补丁衣服。血气不足的脸上,两只大眼睛怯生生的,像四五年级的小学生。

    陆新明推敲外调表不禁疑窦丛生:蒋父既有如此严重问题,按当时的形势早该法办,为何仅群众专政揪斗了事?政府部门有什么结论?函调并不要求对录取发表意见,大队支书为何特意提出“坚决不同意上大学”?

    陆新明把疑虑向许校长作了汇报,为防止偏差拟实地外调。许元绍沉吟半晌说:你分析得不无道理,可以再去大队争取一下。但我提醒你老陆,政审依靠当地组织,我们只认公章说话,少惹麻烦不犯错误。

    第二天一早,陆新明和助手小洪骑自行车下了乡。计划先去牌楼大队,必要时再到公社进一步核实。

    一九六零年农村元气大伤,一派萧条肃杀景象。百姓陷入饥馑之中,多数人家都有浮肿病人。眼下“芒种”季节,正当水稻扬花玉米吐缨时,沿途的庄稼就象它们主人一样,病恹恹又黄又瘦。烈日下旷野上,三五人群无精打采劳作,不见了跃进年代红旗招展号子震天的火热。端午前后本该粽子飘香,但河坎上苇叶无人采摘——没有糯米拿什么裹粽子?

    村子里死气沉沉,没有欢声笑语,不闻鸡鸣犬吠。公共食堂烟囱不再冒烟。人们为充饥挖净了野菜掏空了“观音土”。榆树被剥净了皮,白森森骨架发出瘆人的光。惟有村口那棵一百多年树龄、据说常显灵的老榆树,树顶尚存几绺稀疏的绿叶——乡亲邻里不敢也不舍得转圈剥光它皮,老树神得以苟活不死。一列队伍披麻戴孝,嘤嘤哭泣出了村,送哪个饿死鬼去了另一个世界?

    牌楼大队办公室是土改时没收的一家地主宅院,毗邻小学校操场。六间青砖小瓦屋排成倒“L”形:朝南的四间正房做办公室会议室,朝东的两间厨房牛屋作干部值班宿舍,它们与南面毛竹编的篱笆墙和东面的土墙门斗围成个小院落。这里先后挂过的牌子有:农民协会、村公所、村政府和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如今两块木牌:右首“牌楼人民公社牌楼大队”,左边“牌楼大队民兵连”。

    天气闷热。陆新明和小洪汗流夹背,在门外荫凉处下了车。门斗里不断传出“将”的叫喊和棋子落地“啪”“啪”声。爬满丝瓜秧的凉棚下,八仙桌旁边两个人厮杀正欢:脸朝北这位刀条脸,下巴有条寸把长的疤,腕上戴着当时罕见的手表,白背心黄短裤趿拉木拖板,一脚着地另一只踩凳子上;脸朝南的人分头长发,脖颈长长细细的,光着上身,肉乎乎看不出肋条。他同样有凳不坐,手撑八仙桌身子前倾站立,看不见下身和脚。地上有吃剩的黄瓜蒂,几只苍蝇在上面打架。

    一局结束,分头长发举起双拳欢呼:“我又赢了!”如同进了球的足球队员兴奋。

    “滚,老子不跟你下了!悔棋算什么本事。”刀条脸涨得通红,双手愤然一推,棋子骨碌碌滚落一地。

    分头长发忙拔出香烟,划火先给“老子”点燃,然后弯下腰捡拾棋子。直到此刻他们才发现观棋不语的来客。听来人说要找大队领导,分头长发指着刀条脸说:巧了,这就是我们大队支书兼大队长徐其虎同志。我叫王怀兵,支委副大队长。

    陆新明跟他们握手,不无庆幸地说:真的来巧了。

    院子里有口水井,旁边放着水桶脸盆。小洪打来水想洗把脸,王怀兵忙不迭说我来我来,进屋拿来一条半新不旧的毛巾,又从黄瓜架上摘下两根黄瓜,放水桶洗洗递给客人:吃根黄瓜吧,我们大队领导自己种的。

    陆新明出示介绍信,告知为核实蒋乐生外调材料而来,徐其虎一听马上沉下脸,用矜持的口气反问:不相信我们的回复?要不然核实什么?

    陆新明从文件包里取出外调表说:徐支书请不要误解。我们本着认真负责态度,希望把事情来龙去脉搞清楚。蒋乐生父亲的问题非常严重,它的起因、经过、结果,政府部门作出什么结论。。。。。。

    徐其虎听得不耐烦,不等说完便打断来客的话:你意思就你们学校认真,我们大队不负责任?我们泥腿子只晓得种田,不懂外调什么来龙去脉,也没有闲功夫听你上课!你说说吧,想核实什么,一?二?三?

    小洪被徐其虎的傲慢激怒了,正待发作,陆新明拿膝盖碰碰他。

    陆书记翻开外调表,语气平和地说:“土改中企图行贿腐蚀干部”是破坏运动的犯罪行为,他行贿目的是什么?为什么仅仅游斗就算了?

    王怀兵抢过话:当时徐支书是土改工作队长,蒋庆余送他金银首饰,无非不要划他家富农成分,被徐支书严词拒绝。

    小洪追问:后来对蒋庆余怎样处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