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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美人计

    徐其虎被撤职后,面朝黄土背朝天耕种自家四亩地,背脊晒蜕三层皮。苟小凤下地干活,皮肤黝黑腰也粗了不少。

    不久农村掀起合作化高潮。邻村纷纷挂牌成立高级社,牌楼村申请入社的农户不到半数。女支书缺少领导运动的经验和魄力,除苦口婆心说服只会抹眼泪。吕书记决定开座谈会摸摸情况,必要时派工作组蹲点,再不行就换“火车头”——重新任命村支书。

    苟乡长密告妹夫徐其虎,你重新掌权的机会来了!眼前须把吕书记的“三部曲”变“一步走”:座谈会上干掉女支书,无须派工作组,发动群众推举你上台。要选个打头炮的,大功告成!

    座谈会上民兵排长王怀兵发言最激烈,喉咙沙哑吐沫乱飞,细长脖上青筋暴凸,象几条蚯蚓在蠕动。

    王怀兵自幼丧父,顽皮不肯读书,掏鸟窝摸鱼虾,小偷小摸成了习惯。一次爬上牛二家的柿子树,拣熟透的摘下半筐,被牛二老婆用铁叉屁股上戳两个洞。

    王怀兵发誓报复。大晌午钻进牛二家玉米地,在夹种的南瓜里选一只大瓜,拿镰刀切个三角口子,扦出瓜块往里屙一泡屎,原封不动塞好。半个月以后牛二丈母娘来女儿家,牛二老婆南瓜煮面为老娘贺寿,偏偏选中这只又红又大的瓜。劈开稀屎瓜瓤臭烘烘流淌满案板。牛二老婆气得满村叫骂:哪个促狭鬼干的事,不得好死!促狭鬼那年十岁。

    王怀兵长大了,长脖子细腰象只大螳螂。土改分到二亩半田两床被。不久母亲死去,他让吉雨宝代他种田,白天睡觉晚上赌钱。后来政府捉赌,赌友作鸟兽散他才罢手。

    徐其虎见他是可用之材,提拔他当民兵排长。此后他的小偷小摸毛病改了不少:一来补贴不比小偷小摸收益差;二来受职务约束,再做小偷有点说不过去。

    王怀兵想方设法跟苟小凤套近乎。开始称呼她姨,小凤说我才比你大五岁,叫姐吧。苟小凤借给他钱做了套蓝斜纹中山装。他冬学扫盲认得二百字,也买支自来水笔别上衣口袋里。苟小凤满意地赞,弟弟象个干部了。

    徐其虎被撤职后,王怀兵常登门看望,安慰他说工作方法简单不算错误,反而证明你阶级觉悟高!姐夫是老革命,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苟存旺让选个打头炮的。徐其虎叫来王怀兵:兄弟,你我出头之日来了!安排他会上“打头炮”,串通人齐轰女支书,强烈要求恢复徐其虎领导职务。王怀兵挽挽袖子,连声说我懂,我懂。

    第二天积极分子会在村公所举行,会议室里烟雾缭绕,主持会议的女支书呛得边咳嗽边抹眼泪。她向乡领导诚恳检讨:我村高级社至今没有成立,拖了全乡后腿,作为支书我对不起乡领导,对不起广大村民。今天开会,讨论如何进一步深入发动群众,想什么办法做通思想工作,争取一个星期内把高级社牌子挂出去。

    苟乡长迫不及待接过话:一个星期?还要争取?

    吕书记摇头打趣:同志姐呀,没有见你裹脚,怎成了上级批评的小脚女人呢?

    会场一片哄笑声。“小脚女人”满脸通红方寸大乱。拟好的下步计划,积极分子包干钉子户名单也忘记公布。她毫无主张地说:这些日子弄得焦头烂额。我没有好办法,大家谈吧。

    苟乡长瞟瞟王怀兵,示意该他大展拳脚了。王怀兵霍地站起身,抹一把分头长发,扫一眼会场激动地说:吕书记苟乡长,牌楼村拖全乡后腿,我是村组干部也有责任,但主要怪我们一把手。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支书婆婆妈妈眼泪巴查,找这个做工作找那个谈心,就是不见成果。搞运动不是幼儿园阿姨哄小孩,小脚女人不行!末了他切入正题:强烈要求上级撤换领导,请老革命徐其虎立即出山,声称这是群众的一致心愿。

    王怀兵串通好的人争相发言,发言套路大体相同:牌楼村运动冷冷清清,全都怪一把手领导无方。平时最怕老婆的牛二此时也充好汉:女人不能掌舵!母鸡若会报晓,谁家养大公鸡?

    一边倒的声讨挞伐,让主持会议的女支书无地自容。书记乡长隔岸观火,毫无替她说话的意思。她委屈得哭啼啼,借口头疼厉害撂挑子而去。会议由乡领导主持。

    座谈会开成这样,吕书记始料不及。隐隐约约感到有只无形的手操纵会议,发动旨在推翻女支书的政变。但他不动声色欲擒故纵,点名徐其虎发言。

    徐其虎坐在后排不显眼的地方抽烟。吕书记让发言,他干咳两声说:牌楼村运动搞得不好,拖全乡后腿我很痛心。我们都是翻身农民,党指引我们走集体化金光大道,老同志不带头谁带头?搞合作化肯定有阻力,有许多困难,阻力困难有什么可怕?感谢大家没忘掉我这个老同志。今天乡领导在场我表个态:决不辜负组织和大家信任,请吕书记、苟乡长放心!

    王怀兵串联好的一帮人迫不及待鼓掌。

    从内心讲,吕书记愿意徐其虎复职,搞运动需要人冲冲杀杀。他断定乡长苟存旺是这出戏的总导演,老“狗”搞阴谋颇有才干,不可小觑这厮。他本想送个顺水人情,却卖关子说:其虎同志发言态度是积极的,既然大家拥护你,说明你有群众基础。但干部任免有组织程序,不是我俩现在就能定的,是不是呀老苟?

    苟存旺听吕书记点他名不禁一怔。忙点头说是,是。

    会开到掌灯时分方散。徐其虎力邀两位乡领导到家吃晚饭。

    苟小凤今天精心打扮一下午:香皂洗脸抹雪花膏,没有眉笔土法描眉——划着火柴浸入凉水,用火柴头上黑炭刮擦眉毛;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抹上生发油黑亮黑亮的。阴丹士林布掐腰褂子,藏青裤子齐踝骨,包裹着圆滚滚的臀部,脚上碎花袜子黑布鞋。二十七岁又生过小孩,风吹日晒皮肤不免有些粗糙,经这么一打扮依然光鲜。尤其高耸的胸部,骨碌碌顾盼有神的眼睛,嫣然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很容易惹得风流男人想入非非。

    这位是吕书记吧?欢迎欢迎!吕书记苟存旺迈进门,苟小凤满面春风迎上前。

    吕书记头回登徐其虎家门。早听说老徐有个小十来岁的漂亮老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忙说会散得太晚,其虎同志热情邀请,也是沾你哥光,盛情难却呀!

    苟存旺问准备什么好吃的了?嗬!这么丰盛。吕书记,小凤待我从没这么热情,今天我沾你的光哩。

    苟小凤乜斜她哥一眼,娇声应道:哥,看你说的,吕书记难得赏光,我拙手笨脚只会做粗茶淡饭,怕不合书记口味呢。

    她象旋风厨房餐桌之间来回跑,笑吟吟往桌上端菜。屋子里弥漫着香皂雪花膏生发油和菜肴掺合一起的好闻气味。她对苟存旺说:哥呀你别吃醋,我对吕书记和你一样看待。你是我哥,吕书记跟你一起工作也算得我哥,干哥哥。哟,我高攀了,是吧吕书记?才五分钟,这女人跟书记攀上干兄妹。

    吕书记也不是腼腆之人,苟小凤的靓丽打扮和伶牙俐齿让他心痒痒的。打趣道:当妹妹可以,必须陪干哥哥喝酒。

    带玻璃罩的两盏煤油灯对角放在八仙桌上,照得屋子亮堂堂。四只碗八个盘子摆成荷花形:大碗盛红闷肘子、整鸡、整鱼、肚肺汤;盘子里四荤四素凉菜,香肠、肴肉、海蛰、松花蛋,红枣、莲子、藕片、花生米,虽是家常菜却色香味俱全。四瓶洋河大曲先开两瓶,两盒锡纸“大前门”已拆封。那年代备这桌菜肴并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