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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地狱天堂

    卓越就这样在靠着墙坐了一晚上,思绪乱得象漫天飞舞的乱草,无法平息,直到早晨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今天是2001年1月22日,已经踏入春节假期的第一天,空荡荡的房间让卓越意识到他将面临的是一个孤独假期。这个假期该怎么过?没有了华衣在身边,卓越仿佛连灵魂都被抽空了,就算眼前是天堂他也提不起兴趣看一看。

    卓越忽然想起了答应母亲回家过年的事,“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我该回家了。”卓越心中忽然涌起了一种莫明的温暖,浪迹天涯、伤痕累累的游子,突然发觉自己原来还可以回家。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在父母面前流露出自己的难过,他一定要让父母过一个开开心心的春节。卓越强打精神,收拾了一点简单的行李,到银行取了5万块准备孝敬父母,就坐上回家的长途汽车。

    汽车在路上颠簸了四、五个小时,回到卓越老家的粤北小城,再转乘简陋的三轮摩的,要在狭小的山路上跑了两个多小时,才会回到卓越生长的小山寨。

    这里是汉、瑶两族混居的地方,地处偏辟、与世隔绝,民风极为纯朴,居民仍然保留着一些远古时代流传下来的习俗。然而因为交通不便、土地贫瘠、文化落后,这里也是广东最贫穷的地方:虽然外面的世界已经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这里的许多家庭仍然挣扎在温饱线上,媒体称呼这里为广东“寒极”。

    卓越的父亲是乡村老教师,是寨里最有“文化”的人。卓越的父亲本来是来自城镇的,是七十年代最后一批上山下乡的“知青”。就象电影《我的父亲母亲》里的故事一样,他在这个小乡村里认识了卓越的妈妈,就从此就再没有离开乡村一步。

    卓越对于城市的认识,最初就是来自于他父亲,父亲口中的城市的繁华、种种凭想象力都想不出来的稀奇事物:比山还高的楼房、不推自己会跑的汽车、满大街五颜六色的彩灯、还有更不可思议的是飞机,这东西可以飞到天上去。卓越从父亲话中记到最深刻的一个词就是“大学”,只要上大学就可以离开这个小山村,去那“神奇”的城市。

    第一次听到“大学”这回事的晚上,卓越就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去上大学。从此卓越就以上大学为他的人生唯一目标,拼命地念书,初中毕业后,成为了乡里第一个考上县重点高中的学生,然后再成为乡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从小到大,卓越都是他父亲的骄傲,父亲已经给了卓越他所能做到的最好照顾和最好教育。卓越也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但大学毕业后,却因为工作和父亲弄得几乎父子反目。卓越学的是金融专业,毕业后父亲找到许多老关系帮卓越在县城的银行找了一份工作,这本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铁饭碗”。但已经见识过大城市的卓越,怎么肯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在小县城里过一辈子。他决心放弃公职,和大学里的女友华衣一起到广州求职。

    他这个“背经离道”的想法一说出来,就遭到父亲的强烈反对。已经安份守纪了一辈子的父亲,早已经习惯了凡事接受组织的安排,认为只有终身有保障的公职才是最可靠的“正途”。

    “不准去!打什么工,资本家老板会养你一辈子吗?放弃公职去打工,你去问一下别人,有谁做过这样荒唐的事。”几乎从来没有骂过卓越的父亲,第一次用了如此激烈的语气说卓越。

    “爸爸,你根本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你不知道大城市里有一些人,一个月工资可以顶得上你干一年,人家干上五年,就顶得上你在穷山沟里干上一辈子。我不可能在这个小地方里平凡过一辈子,我一定要到大城市里去实现自己的价值。”

    “钱,这个世界哪有这么容易赚的钱,那些都是骗人的。平凡有什么不好,你老爸都已经平凡了一辈子了,做人只要安稳就好了,不要好高骛远,那样早晚会栽跟斗的。”

    无论卓越如何费尽唇舌,固执的父亲始终不同意卓越的冒险,最后两父子大吵一场后,卓越不顾一切来到了广州。从此两父子的心中就好象有了一层隔膜,就算给家里打电话,也是母亲接电话,父亲从来就没有过问一句。

    “不知道父亲的气消了没有。”卓越想到这里就有点忐忑不安。

    卓越在村口下了车,这时候已经天色近黑了。整个村子笼罩在茫茫的暮色中,各家各户的烟囱里都有袅袅的炊烟升起,牛羊都已经回栏了,正在悠闲地吃草。他当年在离开的时候,曾经诅咒着这里的一切,如今重回故地,却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卓越向往的繁华都市,却变成了伤害他心灵的地狱;他曾经厌弃的贫寒乡村,此刻却是救治他的天堂。

    “亲爱的乡村,你的孩子回来了!”卓越内心在呼唤着,激动地朝村里小跑进去了。

    “这不是卓越娃儿吗?”住在村口的族老阿莫公老远就看见卓越了,连忙把屋里的小孙子叫出来:“山娃子,快去告诉你婶娘,说咱们村的大学生回来了。”山娃子眼睛滴溜溜地看了卓越一眼,一阵风似地跑回卓越家报信去了。

    “阿莫公,您身体还好吧!”卓越连忙向阿莫公问好。阿莫公是村里的族老,他见识广博、德高望重,平日很得大家尊敬。

    “好,好,你爸、妈在家里等你哩,快回去吧!”阿莫公笑着说。

    “那好,我回头再来给您拜年。”告别阿莫公后,卓越快步如飞地往家里走。

    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卓越的母亲已经守在门口等候了,一看到卓越,母亲就迎上来激动地说:“越娃,你终于到了,我还担心你赶不回来哩。”

    “妈!”卓越笑着说:“我答应你回来过年的嘛,肯定会回来的。”

    “怎么就你一个人呢?不是说还有”母亲看着卓越独自一人,疑惑地说。

    卓越心里一痛,但脸上仍然强装出笑容:“妈,华衣她公司要她过年值班,走不开,所以她让我代她向你和爸问好。”

    “哦!”母亲面上难以掩饰的失望,然后又吃惊地问:“咦!越娃,你的手怎么了?”细心的母亲看到了卓越手掌上草草包扎着的绷带。

    卓越扬扬手故作轻松地说:“没事,前几天不少心擦破了一点皮。”

    “痛吗?”母亲心痛地问。

    “不痛,一点都不痛?估计马上就要好了。”卓越用非常认真的语气来撒了一个谎,包扎前他看过伤口都烂成一片了,哪里会一两天就好得起来。不过很奇怪,现在真的不痛了。

    “妈,我爸呢?”卓越连忙转移话题。

    “在屋里了,他都叨唠你老半天了。”母亲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快进屋吧,看到你爸说点好话,其实你爸一直都在惦记着你哩。”

    母亲领着卓越进到屋里,卓越的父亲正坐在靠椅上看报纸。卓越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清楚自己的父亲:父亲两鬓都花白了、身体明显地瘦削了,颧骨高高地凸了出来,脸上多了许多皱纹。父亲老了!从小到大印象中都象一座山一样可以依靠的父亲,终于老了。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变老的,自己竟然一直都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