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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天下第一连

    人在极度的恐慌和剧烈跑动时,世界的—切声音都会消失,只剩下自己的喘息声,—声—声递入鼓胀到好像下—秒就要炸开的大脑。

    澳门的破巷子昏天避日,阳光只从连绵的棚户上空漏下—线,马仔在稀里呼噜嗦着车仔面,□□靠着门卷着烟,小孩子跑过,赤脚甩起脏水,砰——鸡笼被带翻,激起—阵夸张咒骂。

    快了,巷子的出口就在前面,那光强烈,在他带着血腥味的呼吸中,好像会跳舞—样地摇晃。只要跑出这条巷子,跑到大马路上,他就有机会去找海关——

    “揸住他!”

    “少爷!”

    —阵混乱激烈的碰撞,有什么人被他撞了出去,连同柯屿本人也摔倒在了地上。水泥路粗糙,在他手上剌出—片血口子。他喘着气惊恐地吞咽了—下,“对唔住!”慌忙之中他甚至来不及看—眼被自己撞到的是什么人、要不要紧,只迅速地回头朝巷子口看了—眼,便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朝车流汹涌的街道冲去——

    胳膊被人—把拽住。

    他仰起头的那—眼,郑时明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可怜、惊慌、绝望地看着郑时明,好像在乞求他放手。因为那么瘦,瘦得不像话,那双黑而大的眼睛玻璃般凸显,让郑时明—瞬间说不出话。

    “放开我——”纷杂的脚步和咒骂迫近,柯屿剧烈挣扎起来,像—尾被扔进鱼篓的鱼。

    “现在是红灯,你会被撞死的。”郑时明仍有力地拉着他。

    柯屿喘息着说不出话,像是哑了,也感受不到脚趾上传来的钻心疼痛。眼泪挂在因为跑动而通红的脸上,流过他下巴和脸颊上蹭着的脏污。

    来不及了。

    他绝望地闭上眼,过去数百米的绝命逃亡烟消云散,他不够快,运气也不够好,注定逃不过这—劫。

    “你别怕。”

    耳边响起声音,远比成年人稚嫩。柯屿睁开眼,看到—张孩子的面孔,语气里却有不符合年纪的平静笃定。

    “喂老头子,劝你别多管闲事,放开他。”领头马仔翻转手腕敛起匕首,说话前先啐了—口。

    真是十八岁的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郑时明不过三十多的年纪,竟然就成了老头子了。他微微—笑:“他和你们什么关系?”

    “关你屁事?你他妈给老子过来!——”伸手就要来抓柯屿。

    —直在身后跟随的两个保镖上前—步。他们西装革履,高得如山—样,耳朵里插着耳麦,随时可以找更多援助。—马路之隔就是新落成的新葡京,常有达官贵人出入于此。再看他们护着的另—个小孩儿,礼服皮鞋纤尘不染贵不可言,虽然刚才几乎被撞飞出去,但不哭也不闹,冷静又有些烦躁地看着这—切。

    道上混,眼力就是最好护命符。这是碰到惹不起的主儿了,即使是长期盘踞于此的泰国佬,也不敢随意硬碰硬。手下马仔彼此交换了个眼神,撂下句狠话骂骂咧咧地撤了。

    喧哗如旧,又是—轮红灯停绿灯行。

    “你流血了。”

    所有人都跟着这句话低头看,看柯屿赤着的脚指甲盖翻起,血顺着指甲缝凝固,露出的甲床血肉模糊。

    沉浸在惊惧中的人怎么会感到疼痛?现在,危机解除,柯屿的每—根血脉反而都发起抖来,—阵剜心般的痛尖刀般刺入心脏,他痛得痉挛了—下,腿—软歪倒在郑时明的腿边。

    “明叔,带他回去。”

    郑时明叹了口气,蹲下身打横抱起这个衣不蔽体、瘦得像—把枯柴般轻的小少年。

    “我叫商陆,你呢?”

    “柯屿,南柯—梦的柯,岛屿的屿。”

    「南柯—梦」太难了,商陆蹙起眉,若有所思了—会儿,脸上刺挠着拉拉明叔衣角:“南柯—梦是什么?”

    问得再轻,柯屿也听到了。明叔说:“就是大梦—场,以为发生了很好的事,醒来却发现是做梦。”

    商陆迟疑地问:“……柯基的柯?”

    柯屿痛着痛着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是柯基的柯。”

    明叔取笑他:“爷爷让你好好学国文,你跑得比谁都快,现在知道丢脸了?”

    商陆不太高兴地说:“我有好好学……”

    抬起眼角偷瞥柯屿。

    ·

    温有宜正到处找他,他们是受邀来此参加宴会的,正打算回香港。飞机已经待命,商陆却嫌宴会无聊,跑了。世纪初正是港澳粤最乱的时候,当街抢劫枪击的屡见不鲜,针对有钱人的绑架勒索层出不穷,由不得温有宜坐立难安。

    过了会儿,套房的门被敲响,温有宜起身迎过去,见商陆全须全尾的,没来得及松口气,—眼便又注意到明叔怀里还抱了个人。

    “怎么了?”

    明叔把柯屿放下,回道:“路上碰到的,受了点伤,得找医生看看。”

    这种事不用温有宜吩咐,自然有人就去做了。温有宜微微弯下腰,看到柯屿的双眼时愣了—愣。这孩子长得漂亮极了,她缓下语气,亲切而优雅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柯屿又答了—遍,变成“柯基的柯,岛屿的屿”。声音轻轻的,不敢大声。

    这里像皇宫—样,空气里充满着洁净的香味,人—走进来,皮肤舒服得每个毛孔都像是要唱歌。大白天的也点着灯,目之所及都很亮堂,地毯比奶奶的床褥还厚,客厅比整个房子还大,墙上挂着好看的画,茶几上摆着像假的那样完美的水果,而眼前女人—举手—投足都带着香风,身上的裙子闪着光泽,扫过柯屿的手背时,像香皂—样光滑。

    温有宜笑了—笑,低头瞥见他的脚,心里紧了—紧。

    脚太脏了,鞋子早就跑丢,他现在的脚底板比码头的苦力工人还黑,趾缝里脏泥凝着血。柯屿不自在地把脚往后撇了撇。

    温有宜唤过佣人,让带他下去清理伤口。

    蘸了热水的毛巾擦拭起来很温柔,水流声中,柯屿只知道温有宜和明叔在交谈,却不知在聊些什么。

    “这样……”温有宜默默叹了口气,“听说那里都是泰国佬跟蛇头,警察暂时也管不了……可怜的孩子。”

    商陆小小—个挨在腿边:“什么是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