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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门兄弟1:结义_第十三章 英雄落幕时

    江南四月,正是吹面不寒杨柳风的季节。梅萍匆匆赶到小镇,为师弟处理身后事。

    阿时全军覆没,令钱朗大为痛心,更大为光火。只为了追杀两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医生护士,居然带出这多乱子,死了这么多人,还包括个洋教士,更折损了他一员得力干将,真正是得不偿失之至。钱朗知道,这其中一定不简单,于是派出梅萍来专门处理此事。

    凭借上海警备司令部的一纸信函,她轻易看到了阿时几个人的尸体,由于尸体已开始腐烂,回运不便,只好就地安葬。

    梅萍十几岁起就和阿时一同习武,有同门之谊,现在看他死在陌生偏僻的小镇上,下场甚是凄惨,不免兔死狐悲,再忆起阿时生前一直倾慕于她,每每亲近不成反出气语的样子,也不禁心酸。

    梅萍把手下全派出去打探消息,自己挑选了一块过得去的墓地,又选了几口棺材。阿时等人已死多日,幸好梅萍从小经过训练,加入帮派的早有在刀口上混饭的心理准备,胆量自然异于常人。她用手帕捂住鼻孔,仔细查看了阿时的尸体,又将其余几名手下的尸体逐一验过,这一看不打紧,一看,梅萍毛发皆竖。

    她雇了当地的人,将阿时几人入土,便急不可待地回到客店,几名打探消息的手下也回来了,他们听到的情况各不一样。在当地,这也是一桩众说纷纭的无头公案。因为教堂已被焚毁,三个教士和王医生都进了墓地,知情者都不知去向,镇上百姓多半不信洋教,还当是又哪里来的爱国志士,拼了性命杀教士、烧教堂,民间更传说这教堂本是一处外国人藏匿武器、乱杀中国人的大本营。警察局留下的洋神父的证词更是简单,大意是中国人蛮横无知,不堪教化,心中根本没有上帝的存在。

    梅萍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她挥手让手下退出,独自冥思苦想到掌灯时分,换上夜行服,并不通知他人,身形迅捷出了客店。

    夜幕降临,镇上炊烟四起,教堂原坐落在西街口上。梅萍在一片废墟之中用电筒搜寻半天,毫无头绪。一抬头,见教堂的废墟后不远处是一排低矮的民房,透出昏暗的灯火来,便挑了最近的人家,捅破窗纸,向内看去,见一女子头绾发髻,正专心在灶台上洗碗。梅萍认定这灶间只有她一人,便敲了敲窗,那媳妇揩手出来开门,梅萍只出一掌便将她击晕,将她挟入废墟之中,复弄醒过来。

    那小媳妇做梦一般看着梅萍,以为遇上了采花大盗,瑟瑟发抖,双腿跪下,只叫饶命,梅萍见她出声,双手扼上喉咙,压低声音道:不要怕!我只问你一宗事,你只要点头摇头作答,我便会放过你!

    那小媳妇听出是个女强盗,稍稍安静些,梅萍问道:这教堂里的人你可都见过?

    小媳妇点头。

    最近里边来了三个人,两男一女对不对?

    小媳妇迟疑了一下,梅萍启发道:一个四十多岁,是个医生,已经死了!

    小媳妇急忙点头。

    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媳妇又点头。

    梅萍凑近逼问:还有一个男人,二十多岁!

    小媳妇还是犹疑不决,梅萍提示道:他受了伤,样子清秀白净,瘦瘦高高的。

    那小媳妇恍然,重重点了一下头。

    梅萍松开她直起身来,怎样也抑制不住的怦怦乱跳的心几乎快冲出嗓子眼,一天的悬疑终于得到证实,林健还活着!

    白天,她见阿时几个人全是额头中枪而死,就怀疑这精准的枪法出自林健之手,而圣心医院那具焦尸只是个替死鬼。林健,只有林健,才能有如此身手连杀九人!只有林健,才能表演这样的枪枪致命!

    脚步声纷至沓来,夹杂着惊慌的呼唤,小媳妇听出家人寻她,引颈要喊,梅萍哪容她再出声,双手一紧咯嚓一扭,小媳妇当场毙命。梅萍听声知道来人不少,闪转身形,奔回客店。

    圣心医院那具焦尸是由梅萍负责沉入黄浦江的。当时,看到林健半个月间由重伤变痴成鬼,她心中曾惊悚现实的冷酷和生命的脆弱,在心底为这个男人流了泪,为自己平生第一次的感情付出拉上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帷幕。在舅舅和手下面前,她未曾动过半点声色,只有阿时看出过一点端倪。

    梅萍从小就被家人看成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抓周时,她对桌上的任何东西都不碰不摸,一头扑在舅舅怀里,触到了舅舅腰间的枪,弄得举家不喜;四岁起,她开始拒绝一切女孩子家的玩具,对刀剑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她家里开饭店,最令人称奇的是,这位小姐常常瞪了一双大眼睛,满意地看着伙夫们卸肉取血,乐此不疲;待到十岁上学,她已然成了孩子头,用一双小拳头把同龄男生教训得服服帖帖,把先生气得半死。父母无奈,把她换去上女校,没几天,就被学校退回,说自从她进了门,女校简直就多了个男孩子。

    钱朗一直关注着这个性格反叛的外甥女,见她一个人把妹妹家闹得天翻地覆,便出面将十二岁的梅萍送进武馆学武,这下可遂了野丫头的心。到十八九岁,梅萍出落成大姑娘,人越发漂亮,而且学到一身好武艺。钱朗当时已有反心,手中乏材,便将梅萍、阿时、阿四几个师姐弟弄到身边,训练他们枪法和应变能力。三年后,梅萍已经出类拔萃,并且学到了舅舅的冷酷和心机。他们初出江湖之时,也正是钱朗篡位夺权的用人之际。阿四初出茅庐,便毙于常啸天手下;阿时横行一场,此番也被林健杀死。只有梅萍,几次牛刀小试,从未出过半点差错,令钱朗对她刮目相看,器重非常。梅萍长相不俗,钱朗开始曾打算用她的姿色来拉拢林健,使两人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可惜神女有情,襄王无意,林健居然心硬如铁,至死不从他钱朗。钱朗更加没有算计到,外甥女一颗女儿心,竟被林健这小子拴住了大半。

    此番探察出林健未死,梅萍心中那道合上的帷幕忽地一下又被拉开,她却不知如何再把这一幕演下去:把真相告知舅舅,林健和舅舅势必又要来一轮新的腥风血雨;隐瞒不报,舅舅早晚会知道这件事,自己怕是难逃干系。

    梅萍一夜未眠,最后下定决心:她要先于舅舅一步找到林健的下落。第二天,她换上了一身朴素的白衣黑裙学生装束,手持连夜画就的林健画像,到处打探消息。她觉得林健的伤还不能痊愈,一定会在药店、诊所一类的地方留下蛛丝马迹。

    小镇之上,诊所和药材铺面并不多,果不出她所料,在离教堂最近的一家中医诊所里,有人认出林健在这里找大夫配过药,而且还带过一个严重烧伤的女孩子来医过脸。梅萍心中一喜,猜到那女子定是钟月儿。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那个小护士居然也和林健在一起,以林健的性格,定不会丢下她不管。梅萍来了兴致,如果她在这里守株待兔,至少钟月儿这条一再漏网的小鱼儿这下逃不掉了。梅萍不会把一个小丫头的死活放在心上,她为的是向舅舅交代。但她一想到林健,还是心烦意乱,不知如何处置他是好。此刻,最好奇不过,是要见上他一面。因为她很想知道,林健几历生死,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她对跟来的手下声称,要给阿时烧完三七再回上海,让他们先回上海复命。她自己租下一间正对了诊所的房子,一心等待林健和钟月儿出现。

    她一连等了七天,正当她几乎丧失了信心的当口,林健真的出现了。

    那一天傍晚,林健穿了一件短衫,戴着一顶黑色礼帽,帽檐压得很低,匆匆进入诊所,又夹了一包东西匆匆而出。他几乎是擦着梅萍窥探的窗前走过去。梅萍心下狂跳,枪也下意识地举起来。近在咫尺,她自信一定能杀了林健,可她的心却在提醒她,如果她开上这一枪,她会后悔一辈子。

    梅萍在矛盾中挣扎了好一会儿,猛地发觉林健已快消失在夜色中,急忙跟上去。

    是夜,钟月儿正在给林健织一件毛衣,不知为什么,她心惊肉跳,老是在跳针。林健隔周就要去镇上为她配新药,一去一定要大半天才回来。她曾哀求他不要再去,可林健总是照去不误。他又恢复了先前的沉默寡言,很多话并不对月儿说。月儿发现,他一方面给自己取药,另一方面,也在关注着外面的消息。因为他每次回来,总要带回许多报纸。月儿很担心,总觉得有一天他会一去不返,到杭州找那个常啸天,哥俩再回上海报仇雪恨。

    月儿开始恨那个叫常啸天的大哥,恨这种没完没了的血腥争斗,她苦苦劝说林健放弃以前的生活,在这里教书种地,隐姓埋名过安定的生活。林健倒是听了她的话,开始教村里的孩子读书,但月儿仍能感觉到,他的心并没有安定下来。每当深夜醒来,总看见他大瞪双眼,冷冷地望着外面,每到这时,月儿就很着急,她捕捉不到这种眼神里的东西,不能为心上人分担痛苦,她只有温柔地抚摸着他身上的伤疤,给他讲圣经上的故事,希望以此打动他的心。

    可是,月儿很快发现,在自己笃信的宗教方面,她也当不成林健的导师。对她而言,这个男

    人简直是个全才,他记忆超常,聪明绝顶,对东西方的宗教渊源和教义都了解得极为透彻,他给村里的小孩子上课,不管是自然科学还是地理历史,都信手拈来,讲得头头是道。半个月下来,白大嫂家的冬虎子都嚷着长大要开飞机上天去。

    对她而言,这是一个像海一样深不可测的男人!钟月儿赞叹的同时,深深为他惋惜,他为什么偏偏要选中一条在刀尖上舔血的杀手生涯呢?他把聪明睿智都凝入开枪的瞬间,他的沉着冷静都融到了杀人的一刹那……

    梅萍远远地跟在林健身后,走出小镇,穿过大片田地,足足走了半个时辰。

    正是月圆之夜,月亮明晃晃地照在旷野之上,梅萍盯着的那个白色的背影,一闪忽然不见。她犹豫片刻,掠了过去,四下看看,一条小溪淙淙地横在前方,水声在夜里显得很大,却哪里还有林健半个影子?正惊疑间,耳边有声音冷冷地响起:梅小姐,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行径已被看透,梅萍本能地去摸枪,林健早她一步已经把她的枪给下掉,梅萍一下子想到阿时的死状,恐惧便远远超过了好奇,生怕就这样在荒郊野外成了枪下之鬼。

    林健没想杀她,他的枪下,从来不杀妇孺,这是他做杀手的原则之一。对眼前这个女人,他一直有种说不出来的讨厌,并不像对钱朗那样仇恨。他刚才在暗处留心观察,已确定跟来的只有她一个人,暗暗奇怪,于是现身,见她眼里露出惊恐,干脆把枪揣起来,继续问道:钱朗呢?他怎么没来?

    梅萍见他当着她的面收枪,惊魂甫定,又察觉他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不由兴起,飞起一脚向林健踢去。她的腿功颇有功力,此刻为占上风求自保,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几脚连环踢出,竟是虎虎生风。

    林健自三月前重伤后,一直疲于奔命,体力并未完全恢复,被逼得连连后退。他还是头一回见到一个女子如此厉害,暗恨自己大意,纵虎归山,当下使出全力。两人在月亮地里对打在一起,堪堪打了个平手。林健刚刚腾出手来拔枪对准她,梅萍也将一柄雪亮的匕首指上他的颈间。

    林健这回才真正看到梅萍的本事,不免懊恼。梅萍已看出林健无意杀她,自己更不做此想,微微一笑,先撤下匕首,在空中转两个个儿,拿在手上比画着道:你知道吗?我长这么大,见过最命大的人就是你了。承让!

    她将匕首利落地插进腰间的鞘内,林健见她如此洒脱,也放下枪由衷道:我一直以为钱朗手下都是些草包饭桶,只会欺软怕硬,狐假虎威,没想到身手最好的居然是你,佩服佩服!你想怎样?

    梅萍被他夸得有些飘飘然,她注意到林健语气柔和了许多,他的帽子在打斗中飞落,野外的风吹着他的头发,衣襟缓缓飘动,若隐若现的月光下,目如朗星正直视着她。梅萍芳心大动,冲口说出:林健,我舅舅知道你活着,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你……

    她刚说到舅舅二字,林健已面色转冷,复举起枪来,边退边道:梅小姐,我与钱朗仇恨不共戴天!你既然知道我尚在人间,只管去报信,转告你舅舅,我一定会去找他报仇。不过今天,你不要再跟了,我虽然从来不杀女人,可你要再这样苦苦相追,我怕我会伤了你!

    梅萍见他说走便走,心中一急,大喊起来:不要走,林健,我不会告诉舅舅的!

    林健已退出十几步:小姐自便!

    梅萍不顾一切地追上去:林健,等等我!你带上我,我跟你走!

    林健见她近乎疯狂,不由收步,极为震惊:你,你说什么?

    梅萍已绕到他前面,拦住了他的去路,话一经出口,她便觉得痛畅无比,她将那道封闭的帷幕全部拉开,没给自己留一点余地,二十年来,她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真的是个女孩子,已在心中默念过多遍的台词倾泻而出:林健,我要跟你在一起,我喜欢你!

    清寂的田野,转眼风起,月亮悄悄躲进一朵云里,似乎也害羞地不再露出清光,只有点点星光映在两个年轻人的脸上,使他们只看到彼此的眼睛。林健听不到,却能感觉到,眼前这个曾令他讨厌的女子,她的心脏在急速地跳动。

    只有女人才最了解女人!林健一下想起月儿曾对他说过的一番话,她说过梅萍喜欢他,这时果然应验了。落难之际,竟然连得两个女子青睐有加,林健真不知自己交了什么桃花运。眼前这位梅萍是动了真情的,她的眼睛在黑夜之中闪动着兴奋的光彩。

    林健心乱了一下马上沉定下来:梅小姐,冷静些,你和我是根本不可能的。我们萍水相逢,你舅舅是我最大的仇家,你又在帮他做事……

    梅萍拼命摇头:我不管,我好不容易又见到了你,我已经做了许多次这样的梦,这一回,我无论如何也不要这梦再溜走了!

    林健见她说得真挚,不由也为之心动:对不起,梅小姐,我实在受不起你的感情,我……我已经有了妻子!

    梅萍眼神蓦然黯淡下来:妻子?她是谁?

    林健只想快摆脱这种尴尬的场面,快回村里去连夜带月儿离开,便实言相告:钟月儿。

    梅萍怔了一下,登时爆出一阵怪笑:钟月儿,那个已经破了相的护士?

    月亮重新钻出云层,田野的风越来越大,似乎要下雨了。

    梅萍一把扯下头罩,长发漫天飞舞,她脸上映了青白的月光,便显得可怖:林健!你真是有情有义,大仁大义,你连一个丑八怪也肯娶?你宁可要一个没了半个脸的女人做老婆?

    林健见她话语兀地恶毒起来,复举起枪愤斥:若不是你们赶尽杀绝,月儿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王医生,还有圣心医院、教堂那么多人也不会枉送性命,这笔账早晚算到你舅舅头上!你让路!

    梅萍笑声开始凄厉:林健,你居然也义正词严地斥责起别人,你和常啸天又是什么人?你号称冷面杀手,枪下死鬼多得不计其数吧!你在杀人的时候,动过恻隐之心吗?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心狠手辣吗?开枪吧!开枪杀了我,不然我一定会去杀了那个钟月儿!

    林健亦被激怒: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不会为了一己私利,像钱朗那样丧尽天良、滥杀无辜!你有这么好的功夫,却跟着你舅舅为非作歹,真是可悲可叹!

    梅萍咬了半天牙,才恨恨地问出:你是江湖中人,明知江湖险恶,还偏偏找了个上帝的羔羊带在身边。你以为这样就能洗清你一身血腥了吗?你就不怕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