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别墅。

    徐梅萍的丧事场面大得很，和她生前的神秘形成鲜明的对照。警察和青红帮都派了诸多人手维持秩序，灵堂上，居然还有一大帮孝子贤孙在迎客。

    林小健知道青红帮的人会出面操办，因为徐梅萍是帮会中人，这次可以说是为杜家而死，他也猜到钱敏德会回沪为表妹发丧，但他却没想到徐梅萍还有子女，看那群跪在地上的人，足有七八个，有的和死者年龄相仿，有的甚至要大，披麻戴孝，蔚为壮观。

    他刚走进大门，就有人上来不客气地截住他，叫他滚出去——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青红帮的人一定会怀疑他，因为昨天早上的风波因他而起，下午更有多人亲眼目睹他上了梅萍的车。他被粗暴地推出灵堂，他看到阿强恶狠狠的目光。

    面对这场由林小健引发的骚动，警察也如临大敌地端枪吆喝起来。

    林小健任他们推来搡去，他一直不还手，也不开口，只是执拗地注视着灵堂上的大幅画像。他知道，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永远无法弥补愧疚。徐夫人已经死了，他不想她的灵魂再受到侵扰。他在门外深深地鞠着躬，默念着：徐阿姨，对不起！

    正待离去，有人高声叫住了他，他看见了一年未见的钱敏德，他从别墅疾步走出，身后跟了一个披麻戴孝的中年男人，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是红的。两人一前一后向他走来，同时停在他面前，中年人看了钱敏德一眼，先行开口，谈吐儒雅：阁下就是林小健？

    林小健悲痛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

    中年人伸出手，自我介绍：徐义民，徐家五子。在南京做律师。林先生请随我来，家母生前有事情交代！

    阿强欺上，愤然指斥：五公子，是他害了徐夫人，不能让他进去！

    徐五公子一介书生，应付不来这种场面，为难地望向钱敏德。钱敏德看也不看阿强，只向警察命令：谁在这里扰乱秩序，指手画脚，就给我轰出去！

    徐梅萍的身份亦白亦黑，灵堂上也自有一番水火不容的姿态。

    别墅楼上，徐五公子缓缓讲述：小妈刚刚嫁入徐家的时候，是第五房。家父当时已经七十高龄，娶她不过半年就撒手西去。我才比她小两岁，当时，家里没人叫过她妈，人人都唾弃她，视她为蛇蝎。我父亲号称上海巨富，可其时家道已经开始中落。我们六兄弟四人未娶，还有一姐一妹未嫁。家中所剩家产只是一些烂账目。眼看着债主们讨债上门，弟弟妹妹只会哭，几位姨娘都卷了细软逃之夭夭，只有小妈留下来，她把我们几个兄弟叫来，问我们相不相信她，她说大家如果都听她的，她会让我们徐家中兴。我们兄弟六个，个个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听了她的话真是喜出望外，这个时候，没人会不信任她，因为徐家已经败落，根本无利可图。小妈很有办法，黑白两道都有朋友，她不出半年就堵上了父亲留下的债务窟窿。我们兄弟姐妹该上学的上学，该嫁人的嫁人，该娶老婆的娶老婆，一家延续着父亲生前的鼎盛，只有徐家人自己知道，这一切全拜小妈所赐，这中间花费了小妈多少心血。父亲当年娶她只是因为她漂亮，可没想到他暮年会有如此慧眼，为徐家娶进了一个救星。父亲去世一年时，我们曾担心小妈会嫁人，这样她如果带走全部财产我们也说不出什么，小妈知道我们的担心，她就召集我们，把一份公证给我们看，她说她既然得到了我们兄弟姐妹的信任，就会负责我们到底，她的全部收益都会拿出大半与我们兄弟平分，她一定会把徐家所有的孩子都风光娶嫁。自此，连我当时已经年近五十的长兄，也对继母肃然起敬，带头叫她作小妈。

    小妈正值英年，死于非命，我们都十分悲痛，除了大哥二哥年事已高，坐在灵堂，你刚才看到了，我们几个兄弟都跪着。我们和小妈见面的机会不多，可她从来没忘记过自己的承诺，她始终把我们当成自己的孩子，对我们照顾有加。抗战后，家里生意一度不好，她也很消沉，我们都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来帮助她，我现在还记得小妈感动的样子。小妈生性像男人，我们知道她有许多负面的传闻，也晓得她的生意复杂，但她人真的很好，对我们也真的很好。

    林小健静静地听着这个继子对徐梅萍的追忆，他想象不到她竟然有着这样的一面，她照顾着和她本无血缘关系的徐家后代，对徐家而言，确是值得尊敬和赞美的一位继母。

    林老弟，小妈可能预感到了死亡，日前立下遗嘱。遗嘱上除了我们兄弟，其中还有你的名字。我们兄弟姐妹虽然不知你和小妈的关系，但她生前的意愿我们是不会违背的。她给你留下南京的一处房产，这里是房契和过户证明。

    一份封好的牛皮纸袋递了过来，林小健站了起来，他无法接受这份遗产，他想了想，道：徐兄，你是律师，那就再帮我个忙，把它以徐阿姨的名义转赠南京蒋山女中。

    这是他匆忙当中能想出来的唯一办法。

    钱敏德一直站在窗前抽烟，此刻回过头来，徐五公子为难地向他看了一眼，钱敏德点头道：就照他说的办！又命令道：问！

    徐五公子赶紧道：听说小妈临死前，你曾坐过她的车，还在出事现场指认了她的遗骸，你如果知道些什么，是不是能说出来，好让小妈的冤魂早日安宁。

    这问话的要是换作钱敏德，林小健肯定不予理睬，却偏偏是这位儒雅的徐五公子，这位律师看来是深悉心理学，做了这许多铺垫，一下子就把小健问得怔住了，钱敏德见他半天不语，知道自己是找对了人，远远发威道：林小健，阿萍死前都和你说过些什么？你都知道些什么？说出来！

    林小健木然不语，钱敏德大喊：来人！

    孙副官带了一队军警跑进来，荷枪实弹，在门口站成一排。钱敏德向后退了退，发狠道：昨天，连警察都看出你有事情在隐瞒，你小子今天居然还敢送上门来，讲！到底什么人干的？

    分明是在逼讯了，徐五公子始料不及，站在那里扶着眼镜开始发抖。

    林小健知道自己是自投罗网了，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反倒叫他轻松了许多，他直视钱敏德：告诉你，你敢听吗？这是一宗大阴谋，你不知道还好，知道了反而会害了你！

    钱敏德十分恼怒：瞧不起我？

    林小健冷笑：你钱特派员要是能被人瞧得起，三年前就不会屁滚尿流离开上海！你钱主任要是能被人瞧得起，两年前就不会把我的行踪告诉陈阿水！你是君子是小人，还用得着我说吗？

    钱敏德疮疤被揭，暴跳如雷：好，你不说，你不说林小健我告诉你，邵晓星已经被警备司令部批捕！你不说，他会说！

    林小健始料不及，愕然制止：不，这不关邵晓星的事！你弄错了！

    钱敏德哼了一声：昨天早上你和姓邵的在这里闹事，你们……

    没等他说完，林小健已经掠过去一把揪住他，断然喝道：钱敏德，你这个浑蛋！如果你敢再冤枉邵叔叔，我会叫你死得很难看！

    伴随着一阵上枪栓的声音，徐五公子腿一软，竟吓得瘫坐在地上。

    钱敏德与林小健近距离对峙，面上肌肉连连跳动：林小健！你，你放手，我不想和你算旧账，我只想知道是谁杀了阿萍！

    林小健已经冷静，瞬间想清前因后果，他唯一后悔的是跟着钱敏德上楼来。他是绝对不会说出真相的，不仅因为吴浩海是他的兄弟，阿倩是弟妹，更因为他是江湖中人，是根本不屑让军警解决任何事情的，他也不能和钱敏德就这样对峙下去，那样邵叔叔又势必再度身陷囹圄。突然间，他刚强的心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他打定主意，慢慢放开钱敏德，有些疲惫道：是我，你抓我吧，我跟你去警备司令部自首！

    警察欲冲上来，孙副官却不敢相信他会轻易束手

    就擒，他太知道林小健的神通了，他喊道：都不要动，让他先把武器交出来，他有飞刀！

    林小健挑衅般地向他扬扬脸：让你抓就抓，我保证不反抗！

    钱敏德扬手制止，深深地看住林小健：不是邵晓星，也不是你！我知道凶手另有其人！想当年为了救你这位阿叔，你连警备司令部都敢闯。今天不过是让你上下嘴皮一碰，说个真相出来。我就不明白，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突然，有警察挤入，在钱敏德耳边报：钱主任，杜文藩求见，他指名道姓要见林小健！

    得到准许后，杜四公子只身慢慢踱进来，他刚刚获释，脸色还有些灰败，但眼神仍然锐利：钱将军，我来拜祭令姐，听说小林也在，我冒昧打断你们一下，是想问他一件事情！

    钱敏德瞪他一眼，示意孙副官让手下撤枪，杜文藩也再不理睬他，只是负手直面林小健：小林，我说过山不转水转，我们还会见面的。你也说过要报答我，我相信你不会忘记。现在我只要你告诉我一件事，真相！

    林小健当真觉出了什么叫四面楚歌，他汗出如雨，拳头攥到发白……

    吴浩海肃立在虹桥机场，看着著名的美龄号停在停机坪上，雍容华贵的第一夫人走出机舱，他的局长正快步迎上去：母亲，您来了！

    本是尊敬的称呼，吴浩海不知为什么就听出些绝望的味道。经济改革越来越盛，一切行动都已停顿，局长这样殷切地来恭迎继母，大概真像林小健预言的那样，他们很快就要铩羽而归了。

    回城的路上，吴浩海一直被这个想法缠绕着，烦恼着。到了驻地，他被叫下车，直接上了另一部车，这是一部警车。他被直接送往警备司令部，在那里，他见到了宣铁吾，宣司令的办公室里，居然还站着一个面色阴郁的钱敏德。

    吴副队长。宣铁吾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你的朋友林小健牵扯在一宗刑事案件中，就是徐梅萍夫人遇刺案。钱将军也莅临上海，希望你配合一下，赶紧问出口供来！

    吴浩海紧张了大半天，竟然听见这样一桩好事，火腾地就起来了。他怒气冲冲来到警备司令部的羁押室，看见房中并无看守，只有林小健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椅上，显得意气消沉。

    他上前一把拎起他：你搞什么鬼！不好好在家里读书，怎么又去招惹那个女人！

    林小健震惊：浩海，你怎么来了？

    他们说，你承认杀了徐夫人。

    林小健艰难摇着头：我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不然，他们就要抓邵晓星！

    那又怎么样！他们要抓就让他们抓去，你清清白白又何苦要为他出这个头！

    林小健看着他，满心的话说不出来，他知道，肯定会有人听他们的交谈，但他实在担心吴浩海，就拉他坐在身边，声音压得不能再低：浩海，我和你说，你要当心阿倩！

    大哥，我是在问你的事，阿倩又怎么了？吴浩海气急败坏地喊了出来。

    林小健急得不行，牙咬得死死的，向他拼命摇头示意。

    吴浩海急不可耐，人像弹簧般跳起来：什么？你到底要说什么啊？

    林小健一把拉住他：阿海，你镇定点……

    吴浩海从来就不是一个有城府的人，他已经忍不住大叫出来：到底怎么回事？阿倩怎么了？你，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呀？

    林小健恨极，起身一把堵上他的嘴。

    钱敏德已经带人走进来，面色铁青地看着这一对兄弟。

    吴浩海推开他，还傻乎乎地大喊大叫：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林小健绝望之至，抱头坐下去……

    吴浩海和警察进入茂名路公寓的刹那，竟然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因为他看见妻子还待在家中。在吴浩海看来，如果慕容倩真的与徐梅萍血案有关，一定会畏罪逃走，不会等着被人抓。

    可是，他很快失望了，慕容倩只一抬头，就吓住了他，那是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孔，眼神完全失却了神采。妻子，已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很快，警察在公寓里搜出三具尸体，是用人和那两个保镖。

    此时的慕容倩，目光呆滞，这两天内发生的事，已经摧毁了她的心智，她现在的状态，几近白痴。

    阿倩，你在嘉陵公司都做过些什么？你告诉我，说你是清白的，你不要不说话！吴浩海沉不住气了，摇着她的肩膀拼命地喊。

    慕容倩被他摇来摇去，沉默得像一个死人。

    告诉我，是不是孔家那些人给你下的圈套。我堂堂党国军人，不要老婆替我背黑锅！

    慕容倩还是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