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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医生和护士齐齐上来拦她,也止不住她的歇斯底里,直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来:阿冰,做什么?

    像是听到了仙音一般,田冰的哭泣一下子止住了,透过泪眼,蒋芸姗白得透明的一张面孔上,黑得醒目的眉毛惊奇地上扬着,墨黑的瞳仁分明地在冲着她转动。

    哎哟你没死,太好了!你没死啊阿姗!田冰悲喜交集,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大笑起来:天哪,我以为你死了呢,我急得差一点杀人!

    傻丫头,我……这不好好的嘛!蒋芸姗显然底气不足,话说得极其艰难。

    医护人员回过神来,开始向外推田冰,发泄道:好了好了,同志,母子平安你看够了吧!出去出去,我们还要做处置。

    对不起!对不起!

    解放军我们见多了,没见过你这样不讲道理的。拿着枪进手术室,和军阀地痞有什么分别?

    我以为,有坏人来破坏。田冰语无伦次地解释道。

    越说越离谱!知道是解放军同志生小囡,我们院长都亲自来会诊,我们没有警惕吗?还能让坏人上手术台!

    田冰被数落得灰头土脸出了手术室,见两个小战士已经放下了枪,常啸天竟然站到了手术室的门口,又气不打一处来,指了指向小战士道:看住这个流氓,我打电话到军管会,看是谁把他放出来的!岂有此理!蒋芸姗险些被你害死!

    白冬虎正色道:解放军同志,常先生已经被无罪释放,是李岩将军派专车送我们过来的,不信你可以到外边去看一看。

    两个小战士也做证,田冰仍是怒火不息:那也要提高警惕,明天就是开国大典,要严防敌人趁机破坏。

    孩子的哭声越发高亢起来,传到外边。常啸天顿时满面喜色:生了,生了!

    又问田冰:男孩还是女孩?

    田冰愣住了,真的,她持枪到手术室里走了一遭,还真没弄清楚那个小囡是男是女。可能在她潜意识里,并不关心好友固执地保留下来的这个遗腹子吧,她把枪插回皮带,不屑道:用你关心!

    常啸天不再理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那扇门。门开了,医生和护士开始陆续走出来,一个小护士喜气洋洋地宣布:解放军姐姐生了一个儿子!

    常啸天拄杖趋前抓住她,声音急迫而颤抖:孩子在哪里?让我见一见!让我见一见!

    田冰也疑惑了,常啸天的神情在她看起来是古怪的,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关心那个孩子,她突然意识道,好友千辛万苦诞下的这个孩子,可能真的和常啸天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她再次被自己的猜想震惊着,所以并没有阻止常啸天向产房走去。

    新生的婴儿被包在一个小小的蜡烛包内,阿芳第一个抱起来,唠叨着她自己的喜悦:菩萨保佑!和小健当年一模一样,你看这高鼻梁,这嘴巴上头也有一个小尖尖的。

    实际上,小孩子的头发粘在脑门上,眼睛还没睁开,整个样子看上去更像一个袖珍老头儿,根本看不出模样来。

    阿姗,可苦了你了!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就告诉我。过几天你出院,我给你服侍月子。阿芳对蒋芸姗更是疼爱有加。

    蒋芸姗看着林小健当年的保姆捧着她饱经痛苦和折磨生下来的孩子,内心感动,微笑不语。

    常啸天放下手杖,接过了孩子。蜡烛包在他的手掌中,显得太小。他把孩子举在眼前,表情开始异样,有一层雾气,让他的眼睛模糊,他好像看见了林健的眼睛,黑黑的、深深的,总是那样迷蒙,隔了二十年的时光隧道,在天的另一方,正和月儿一同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抱起他的孙子,看着他们之间同生共死的兄弟情义,由此演绎到极致;在婴儿的脸上,他比阿芳更加认出了他的小健,他正安心地躺在义父宽大的臂弯中,盈盈熟睡,像是疲惫的小舟找到了安静的港湾,再也不会有大的风浪,击荡他少年的梦想。

    常啸天感慨万千,泪流满面。

    年轻的母亲注意到了他的失态,闭上了眼睛。

    护士进来登记,笑问:起了名字没有?

    常啸天小心翼翼征询床上的母亲:我想他叫作林常义,这个名字我想了好久了,不知你意下如何?

    母亲摇摇头,声音微弱,却不容置疑:今天是开国大典,叫林国庆!

    常啸天语塞,但心里还是满意的,因为孩子毕竟姓林。护士礼貌地请他们离开,出门前,常啸天突然加上一句:谢谢你。

    他既是在感谢她诞下小国庆,也是感谢她回沪后对他的营救之举,蒋芸姗已经把头侧了过去,始终没有正视他。

    田冰看见常啸天和阿芳出来,更加大吵大叫:叫他进去为什么不叫我进去?你们这些人还有没有立场?

    护士拿她无可奈何,摆出严肃耐心的样子道:医院有医院的规定!这位老先生是孩子的祖父,你是孩子什么人?

    田冰气急败坏:你们上当了,他算哪门子爷爷!这孩子和他一点关系也扯不上!

    常啸天心满意足地笑着,并不理会这个女军人,他拄了杖回看产房大门,似乎把这扇门记在心里。在场的人很多年后都还记得这一幕,记得一位祖父噙泪的微笑。常啸天挺直腰板走出去,他确信,小国庆的模样已经留在了自己心中,他一定会很漂亮,很健康,很幸福。

    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的前夜,蒋清回到中国,回到了她的上海。

    她归来的原因很复杂,也很简单。她回到美国后,发现自己已经厌倦了那里的工作,厌倦了那里的人和事,包括父兄、朋友和情人,厌倦了纽约夏天的喧嚣,厌倦了她的律师服。她不再是中美友好的使者,却收到了台湾方面聘请她担任“馆外议员”的邀请函,那是一项在美华人中新兴的热门兼职,职责是游说美国国会议员,为台湾争取利益。

    她再也不屑为之。

    反思三十几年的孤军奋斗,作为华人女子,她曾经辉煌过、绚烂过,可以说是红极一时。“二战”之后,她的事业达到了巅峰,她不辞辛苦,拿飞机座舱当旅馆,周旋在两个最伟大的国家之间,从来不知疲倦,也因此浑身披满了耀眼的光环。当这一切到了一九四八年的秋季,就像叶子注定要凋败,繁华必然会落尽,她也终将归于平淡。

    对致力半生的中美友好,她彻底丧失了信心,她曾通宵拜读那篇著名的《别了,司徒雷登》,并为自己的感喟垂泪。她的母邦正和美国割袍断义,恩断义绝,那里新生的政党被周遭的美国人视为洪水猛兽,这让她有旧梦不再的伤感,也有一种新燃起的义愤。她熟悉大陆那片广大的土地和人民,她最清楚不过,那里发生的变化是历史的必然。真相并不如美国民众想象般那样坏,共产党在她心目中,有具体生动的影子,那就是她美丽的才华横溢的侄女,她理智而充满理想,单纯且坚定热情。一个新鲜的政权和年轻的政党

    ,其活力和创造力都是未可限量的,可是,很少有美国人看到这一点。他们并不关心遥远东方的变迁,他们更关心的是商业利益和国家利益,这和她追求世界和谐的愿望相去甚远!

    当中美关系断绝之时,她终于发现,她的心还是倾向着她的母邦。她的根在这里,她的爱在这里,她值得回味和留恋的记忆都在这里。她对政治已经失望透顶,后半生的目标是远离尘嚣,颐养天年,在这样的时刻,大陆是她第一想回的地方,她记得侄女的一句话:这里将会有一个民主自由、干净廉洁的新政权。

    她更忘不了的是她的挚爱,那是一个令她一生都解不开的情缘。她知道他正身陷囹圄,她想到二十五年前,她就是在他这种时刻,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挽救了他和他们的爱情。她知道,自己再不是狂热的情人,也不再是副市长的千金,以自己现在的勇气和能力,她未必再有把握救他于危难,可她却觉得,他也许会需要她,他是个靠精神力量生存的男人,她能给他精神上的鼓励。

    蒋器回国的想法,要比母亲坚定得多,他只待完成最后学业,他盼望着一个婴儿的出世。

    于是,在蒋器大学毕业之际,他们母子义无反顾地回到了中国,他们从美国起飞,来到英国,转道香港。在那里,她受到了邵晓星和唐轩的欢迎,他们为她在这种时候回到常啸天身边而感动不已,他们尊称她为大嫂,他们恳求她一定要把常大哥救出来。

    上海和六个月前相比,已经是新天新地!

    蒋器大口呼吸着凌晨的空气,兴奋地向车窗外望着,注意到霓虹下很多激动人心的标语和彩旗正在静静地等待着天亮的狂欢,他的头发被晨风吹起,心情越来越激动,不光是为自己能有幸亲历一个政权的诞生,更因为他要亲历一个小生命的诞生。他现在急着要去医院看望自己刚刚出生的侄子和外甥。这听起来有些别扭,但事实如此,他确实具备着这样双重的身份,因为他既是林小健的弟弟,又是蒋芸姗的表弟。这很像他自由的心境,总是能活跃在不同的领域和地域。

    此刻,在他年轻的心中,有了一个新希望,他希望对林小健和蒋芸姗的孩子而言,他将会有第三个身份。为了这个孩子和他的爱,他愿意留在蒋芸姗身边一生一世。

    这个愿望和他当年向表姐求爱时的浪漫心境,已经大不一样,那时的他只盼望表姐是云儿他是风,携手并肩畅游在自由自在的心灵世界里。可现在,他更加关注那个初生的婴儿,他仿佛这才意识到常啸天半年前的专制和跋扈是多么伟大,他成全的不仅仅是一个小生命,也让他和林小健的情谊,有了更深的延续。

    田冰一看见他就乐得跳了起来,蒋器也认得表姐的这位女友,他亲了她的面颊,用他特有的直率微笑和英俊潇洒的外貌,打动了值班小护士的心,她甚至放田冰和他一同进去病房。蒋芸姗随即被他们的压抑的笑声吵醒,看到从天而降的表弟正和田冰兴奋地围着她的小囡看个没够。他们都有些忽略他的母亲,似乎谁也不在乎她曾为这条小生命付出了血的代价,差一点送掉性命。

    蒋芸姗微笑地看着,一点也不嫉妒。看着那个皱皱巴巴的小东西,她现在心里充满了母性的温柔。她知道,人们对新鲜事物和新生命的关注永远会超越一切,这既可以说成是喜新厌旧,也可以说成是渴望生命的延续。她失去了生命中的最爱,却又有了这样一个神奇的补偿。

    终于,蒋器发现她醒了,过来亲了她的眼睛,她的脸蛋,也亲了她的唇,他不停地夸奖:棒极了,真了不起!居然会被你生出这样可爱的Baby,你真是天下最神气的妈妈。我都嫉妒你了,做女人真好!

    明知道是甜言蜜语,蒋芸姗和田冰还是听得喜笑颜开,心甘情愿让他顺便把天下所有的母亲和女性歌颂个够。当他晃着大个子,搓了半天手,终于鼓起勇气从田冰手中抱过孩子时,却一口一声地叫着:October!

    田冰嗔笑着:十月吗?听着怪怪的。

    蒋器理直气壮:我起的名字,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