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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衣锦还乡

    深冬,暗沉沉的天空下,几只灰色的大鸟在灰蒙蒙的山空盘旋。干冷的风,刀子似的硬,刮得树丫猎猎作响,刮得人皮肤开裂。成群的麻雀钻进草窠,啄食着枯草籽。

    远远,一个红艳艳的点,点缀在灰色的背景上。渐渐,那个点变大,变亮,一个火辣辣的年轻女郎,在东观村凹凸的土坯公路上颠来倒去。每前行一段,便惊起一群麻雀。她上穿玫红羊毛大衣,下穿朱红紧身皮裤,手挎酒红真皮坤包,脚穿深红亮皮高跟鞋,拖着赭红皮革旅行箱,像只燃烧的火鸟。她的钢丝卷发随晃动的身子往左,往右,往前,往后……蓬蓬地飞;一对闪亮的铂金耳环,在耳垂上荡着秋千;脖子上粗大的黄金项链和金色的十字架,一蹦一蹦地活跃在胸前;紫红的墨镜里映射着光秃秃的树叉和颓败的村庄;两片鲜红的朱唇像朵艳丽的玫瑰。

    “哎哟!我以为来了个外国人哟,是冷颖啊!好几年没回了,在哪发财?”几个灰头土脸的乡邻,提着皱巴巴、脏兮兮的布口袋,准备去赶集。

    冷颖撸了撸金黄的钢丝头,一颗硕大的枣红宝石戒指嵌在头发间,像猫头鹰锐利的独眼。她微微张开嘴唇,任他们艳羡的目光在她全身扫视。她淡淡地回答一声“深圳”,便仰头走了。

    “以为是她姐呢。”“她姐没这么傲。”“她姐没这么妖……”待她走过,有人小声议论。她最讨厌人们把她和她姐放一起来说。小时候,她总活在姐姐的影子里。人们总拿她和姐姐比,她憎恨这个不是姐姐的姐姐!她成绩好,懂礼貌,长得漂亮,大人喜欢她,周围的男孩也都喜欢她。她决心要超越她,想尽一切办法跟她抢——奶奶、父亲、母亲、她喜欢的人、喜欢她的人。她知道林云帆和姐姐互相喜欢,她就想方设法地阻止,想方设法地争。总有一天,她会让人拿姐姐和她比。刚才之前,她以为她成功了,可是没有!她失落到极点。

    回到家里,她光鲜的外表并没引起家人的好感,也没用她想要的热情迎接她。她爸冷着脸,憋了半天,骂道:“老子以为你死了!你回来干啥?”

    “你以为外面那么好混吗?这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说着,眼圈红红的。

    幺妈端一盆热水走出,递给她一条新毛巾,说:“娃儿回来就对了嘛。快来洗把脸,还没吃饭吧?我马上煮。”冷颖接过毛巾,只擦了擦手,她怕擦掉脸上的脂粉。

    奶奶上下打量她,像不认识似的。

    “啧啧,是小孙女吗?穿这么点,冷不冷?怎么这么瘦?脸只有二指宽了。你在外没饭吃?”

    “哎哟,婆,你不懂,这叫苗条。人家好不容易减的呢。”

    “苗条?这有啥好?还是原先胖胖敦敦的好看。”奶奶不满意地说,“你看嘛,头发都变黄了。”

    “人家故意染黄的。”幺妈笑着说。

    “难看!毛撑撑的,像窝稻草……”她端详了会,确定地说,“像我们家黄狗毛……现在的年轻人!啧啧!”说着,往里屋去了。

    “哎呀,人家外面都这么打扮,哪像我们这的人,乡巴佬!”她将头发往后一抛,金丝卷发飘扬在空中,差点打在父亲脸上。

    冷志刚瞟她一眼,愤愤地说:“外面好,回来干啥?像你妈个妖精!还有脸!乖乖把你这狗毛毛拉直,不然,老子两剪刀剪了!一张嘴巴涂得像猴子屁股,好的不学,学些啥回来?”

    “我怎么做,你都不满意。从小你就看不惯我!嫌我读书成绩不好,嫌我没考上大学,嫌我懒,嫌我做不好事。我不是你亲生的,冷晏如才是!让她给你养老,就当没我这女儿!”

    冷志刚握紧拳头,咬牙说:“信不信,老子收拾你!”

    晏如妈推开他,说:“人家大老远回来,说这些干啥?看得惯,多看一眼;看不惯,少看一眼嘛。去土里掐点蒜苗,颖儿喜欢吃排骨稀饭。来,颖儿,幺妈给你煮了荷包蛋,填填肚子。莫理他!”

    冷颖用纸巾擦了擦眼泪,接过幺妈手里的碗。她的确饿了。

    奶奶从屋里出来,拿一件打有补丁的青布外衣,披在冷颖身上,说:“把婆衣服穿上,莫感冒了。”

    “我不冷,热着呢!”冷颖嫌弃地将衣服放凳子上,回屋换了件桃红毛衣,一条破洞牛仔裤。

    奶奶一见,心痛地盯着她裤子说,“唉,我孙女好节约啊,裤子破成这样了还穿!”

    冷颖想解释,心下又想,让她误会好了,等会我把礼物拿出来,他们才更感动。

    奶奶挨孙女坐下,再摸摸她头发、她的手、她裤子上的破洞。语重心长地说:“颖儿,说话要有良心。莫怪你爸生气。你妈走时,你不到两岁。你小时候没奶吃,哭了几个月。你爸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还多亏你幺妈,天天给你熬米浆。那米浆,干了不行,稀了也不行;烫了不能喂,凉了也不能喂。你那时也怪,非要幺妈喂,换了人,你都不吃。那时你幺爸还在,幺妈把你当女儿一样带,没亏待过你。做鞋,就做两双;缝衣服,就缝两套;煮鸡蛋,就煮两个……”

    “我知道幺妈对我好,我爸就看不惯我嘛!”

    “你还说!自己的女哪有看不惯的?他是气你三年没给他信,担心你啊!你说你这个妹崽,几年不给家里来个信,都担心死了!我都哭了好多。”说着,扯起围裙,擦着眼角。

    “我也有苦衷啊,这几年,我不容易啊!唉!不说了。来,幺妈,婆,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冷颖的表情由阴到晴,由晦暗到欢快。

    她打开旅行箱时,是满足的,自豪的。她变戏法般,变出各种宝贝:毛衣、皮鞋、羽绒服、毛线帽子、保暖内衣;银手镯、金戒指……然后大而化之地,这个给谁谁,那个给谁谁,像地主赈灾放粮慷慨。她奶奶和幺妈高兴得合不拢嘴,试试这个,试试那个,不住夸颖儿能干。冷颖拿出一沓厚厚的钞票,说:“这一万块钱,你们先拿着。以后赚多了,给我们家盖座楼房,让东观村人羡慕。”

    “一万?”她们睁大眼睛,不敢接过去。奶奶小声问:“颖儿,老实告诉婆,你是不是抢银行了?”

    冷颖噗嗤笑了,“你还不知道我?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嘛。放心吧,都是我挣的!”听孙女如此说,奶奶接过钱,一张一张地数起来,数到中途,又忘了,从头再数,反复几次。

    “你干什么工作挣这么多钱?”幺妈问。

    “那个……助理,总经理助理!哎呀,说了你们也不懂。反正是当官的,管几百人,相当于村支书。”

    “哎哟,我孙女出息了,冷家也出当官的了!”数了半天数不清,奶奶泄气了,把钱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她爸弄了菜回来,奶奶高声喊:“快来看,看你女能不能干!你一辈子挣到这么多钱没有?还说我孙女这样那样的!”说着,把钞票在空中画了道弧线。

    冷志刚瞥了一眼,不作声。

    “快拿他爸收好,别人见多不好。”幺妈把钱递给她爸,把他往里屋推。冷志刚半推半就地接过钱,朝里屋走去。

    “明天存银行去,放家里不安全。”幺妈不放心地说。

    “怕什么?哪个还偷了不成?”奶奶还没从数钱的喜悦中走出,她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

    “人家鸡鸭都偷,别说钱。”

    一会冷志刚走出,奶奶又拿皮鞋、衣服等给他试。他早消了气,脸上仍很严肃。

    得到家人的赞赏,她得到暂时的喜悦和满足。晚上,当她独自一人呆着时,内心又泛起抑制不住的空虚和失落。还是那张陈旧的木架床,床上铺着稻草和破旧的棉絮,被套和床单依旧是大红大绿的花朵,一年四季挂着的蚊帐,黑魆魆的。墙角那沾满油污的木柜和发黑的木箱子上,积满了灰尘。这个家比她想象中更颓废、破败。在深圳,晚上不到十二点,不会睡觉;在老家,人们八九点就上床了。她百无聊赖,打开木箱——是她和冷晏如共用的木箱,为不使混淆,她爸在中间做了隔断。以前,两姐妹的衣服一口木箱装不满,如今,她一个人的都塞好几箱。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她抓起一件花格衬衣,是她穿过的,打了一个又一个补丁。再抓起一样,是条内裤,裁缝缝的,红色,又大又丑,破了一个洞,补了个黑布疤。一只蟑螂慢慢爬出来,贼眉贼眼的,她抓了张纸,用纸包着将它捏在手里。稍一用力,一股暗黑的液体顺着纸流出。她摊开纸,见它已血肉模糊,两条腿颤栗地抖着,在作垂死挣扎。忽然,她看见了“林云帆”三字,再细看,有“某某部队”字样。这不是林云帆的地址吗?她的心扑扑乱跳。她扔掉蟑螂,用纸巾将肮脏的液体擦掉,照着纸条上模糊的字,在电话本里抄了一遍,然后将纸条揉成团,用打火机点燃。纸条立即燃起来。

    她躺在床上时,感到很久没有的温暖和踏实。

    第二天日上三竿,她睁开眼,伸了伸懒腰,懒洋洋地从床上起来。她穿戴整齐,准备走出卧室,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她东瞧瞧,西看看,终于明白了……

    “婆!婆——”她朝屋外大喊。

    奶奶正坐在太阳下,敞开衣襟,用篦子篦头发。听到孙女救命般呼喊,扔下篦子,以救火的速度往里冲。冷颖好端端站在面前,既没遭劫匪,也没被老鼠啃。

    “孙女,你喊我?”她小心地问。

    冷颖指着裤子上的补丁问:“你做的好事吧?”

    “婆看你裤子烂了,帮你补好了。边补,我边忍不住流泪啊。我孙女真懂事,真孝顺啊!给我们买好衣服,自己穿条烂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