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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花落帝家

    入了十二月,雪一日比一日下得紧了。瑞雪纷纷扬扬地洒落,尽态极妍,在空中舞出各种妙曼的姿势,或飞翔,或盘旋,或随风缓逝,或直直地快速坠落,铺满地面,以一片苍茫的白迷离了整个世界,也迷离了所有可触及的视野。

    礼部在孙太后的授意之下,经过了长达一个多月的筹备,将奉天殿大殿装饰得富丽堂皇,庄严绚丽,预备在十二月的三个黄道吉日分别举行册封大典。

    整个大殿之上一片金碧辉煌,六根围绕御座沥粉金漆的蟠龙柱上均系上了赤红的绸缎,垂檐下掌起了两行赤红的琉璃宫灯,仿佛两条飞焰云霞迤俪铺陈。檐角的珍禽奇兽图腾上也结上了鲜红的绸花,御座前的仙鹤金炉与白玉兽鼎中燃着极品龙涎香,口吐出缕缕略略泛蓝的轻烟,丝丝袅袅的香气熏得人神清气爽。就连金漆雕龙宝座背后的白玉雕龙屏也擦拭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两旁缀以赤红流苏,于深冬的猎猎寒风中映着奉天殿中通明的灯火,红得好似绚烂霞光。这孙太后执意的盛典排场,比起朱祁钰登基之时的凡是节俭,可就显得太过隆重奢侈了。

    十二月里,司命等六吉辰当道的吉日共有四日,可谓是诸事皆宜,不避凶忌,孙太后思来想去,特选了前三日,授意礼部准备稳妥,举行大典时决不能有所闪失。庚戌日的举行册封大典,尊封皇太后孙氏为上圣皇太后,尔后,又在癸丑日尊封朱祁钰生母贤妃吴氏为皇太后,甲寅日,正式册封j王妃汪云慧为皇后,入主中宫,母仪天下。

    一连三个册封大典,隆重而壮观,身着赤色云锦妆花纱四合如意云团龙盘领冕衮的朱祁钰虽然看起来神色肃然,不急不缓,可心里却是早有准备。待得册封甲寅日皇后的大典刚拉下帷幕,他立马当着文武群臣的面,下达了一道令百官震惊之后纷纷贺喜的圣旨——

    在月末的最后一个黄道吉日——丙辰日,他将亲自册封怀孕的从四品贵嫔杭卿若为贵妃,并大赦天下,以示恩泽!

    看热闹的殊颜原本震撼于皇家册封典礼的隆重与奢侈,正忍不住啧啧惊叹之际,却是无意中得知了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顿时吓得三魂七魄险些移了位,立即火烧屁股般地奔回独倚殿去报信。

    素衣原本正在畅然弹琴,见殊颜一路小跑入殿,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只道又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举动,神色如常,并未在意。可谁知,殊颜带来的却是如此令人震撼的消息,登时惊得她没由来地心里一窒,倏地站起身,眉头深蹙,清越的琴音也随着指腹压停弦音突兀地戛然而止。

    “这不可能!”她惊然失色,如同被一道霹雳自头顶划过,惊愕得脑中一片空白,眼角微颤。

    “千真万确!”殊颜抚落身上的雪花,瞪大眼睛,回忆着方才的所见所闻,将事情的经过复述得有鼻子有眼的:“朱祁钰当着群臣的面说了,余杭才女杭卿若于大战初捷之时自请入宫侍奉圣驾,受封为贵嫔,如今喜怀龙脉,乃是上苍荫佑大明社稷的吉兆,难得遇上丙辰日这样的吉日,要晋封杭贵嫔为贵妃!”

    喜怀龙脉,乃是上苍荫佑大明社稷的吉兆,这倒是个极致完美的借口,群臣若是有谁异议,只怕就成了心怀不轨的众矢之的了。

    素衣默不做声,无言以对,清瓷般的脸庞上闪过一抹恍惚的神色。

    她不是不知道朱祁钰这样做的用意,可是,他越是对她无微不至,生怕哪里委屈了她,她便越是觉得愧疚难当,心底的酸涩潮水也随之奔涌而出,噬咬着身体的每一个地方,涩得连视线也有些微模糊起来。

    “他又不是不知道那杭卿若早就魂飞魄散了,册封不册封又有什么要紧的。”那厢,后知后觉的殊颜没有注意到素衣的失神,还在自说自话:“什么吉兆,荫佑?!我看呀,全都是借口,他一直都那么喜欢你,这次,根本是想册封你,讨你欢心……”

    衣姐姐会成为大明的贵妃?!天呀,这是哪门子的惊悚事儿……

    等等!

    衣姐姐要是真的成了贵妃,那她肚子里的孩子——

    殊颜瞠目结舌地突然收了声,盯着素衣尚未隆起的小腹,表情活像是见了鬼。

    这一刻,她突然记起,朱祁钰册封衣姐姐的理由是“喜怀龙脉”,可衣姐姐肚子里的孩子明摆着就是七哥的呀,根本就不是所谓的“龙脉”!朱祁钰,他竟然真的肯为了衣姐姐,甘愿拣个便宜父亲做?!

    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那一刻,素衣看出了殊颜的惊愕所代表的涵义,蓦然,心被不知什么尖锐物体狠狠刺入,扎得极是疼痛,双手不由自主,捏了起来。那冰凉的悲伤无边无际的扑了过来,挡也挡不住地几乎要将她溺毙其中。

    他刚顺了孙太后的意愿,册封了汪云慧为皇后,尔后便迫不及待地要将一个从四品的贵嫔晋封为贵妃,这一举动无疑是在向满朝文武,甚至天下百姓宣告对其的专宠!

    如此一来,他将汪皇后的面子搁置于何处?

    汪皇后明摆着是上圣孙太后的人,他这么做,无异于是在公然地向孙太后挑衅!

    朱祁钰呀朱祁钰,这宫里的局势已是云诡波谲了,他究竟还在运筹帷幄着一些什么?

    虽然宫里的人都以为她腹中所孕育的是他的骨肉,可他却心知肚明那孩子是七哥的骨肉,若是毫不声张地默认了,不引起他人注意倒也罢了,她总还可以想办法觅着机会将孩子生下,然后想办法给送出宫去,可他却偏偏要这么大张旗鼓地向天下万民昭告,还搞得人尽皆知。

    他,竟真的是一点也不在意么?

    甚至,还以此做借口,要趁机封她妃位!?

    如此吃力不讨好,百害无一利的事,他真是何苦来哉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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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祁钰推开独倚殿的门,一眼便见着那遗世独立般的素白身影正坐在琴案边,双手在那“长相思”上缓缓地轻拢慢捻,弹的正是那曲禅诵般的《千叶莲》。

    她的琴音,他向来都能感知,琴音里总是透着那种因乱世百姓的颠沛流离而衍生出的深刻无奈,还有强者坚韧不屈的生命律动,以及那种对安静平凡的相守渴求的心情,折射出她心底复杂而悲哀的情绪。而她每次弹这只曲子,便是她心神不宁,心浮气躁的时候,非要借着不语禅师寄予于音律之中的劝世自省意味,才能让自己平心静气下来。

    封后大典甫一结束,他便懒得继续理会那些繁芜的三跪九叩之礼,甚至不想去文渊阁,径自地便回了独倚殿,仓促之间,身上的衮冕尚来不及换下。他神色自然,眼眸中微带笑意。掩上殿门,他挑眉看向沉默不言,只是弹琴的素衣,不声不响地走到她的身后,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漆黑的眼眸有些慵懒地眯着。

    “这么冷的天,你气虚体弱,该好好休息,多躺少动才对。”异常温柔的嗓音偎靠在她的耳畔,与他手指的力道一样轻,鬓边的发丝垂落到她的颊边、颈间,温柔得近乎珍宠。“别弹琴了,再过几日,册封大典或许要累你好一阵子,你得要仔细着养好身子才行。”

    他不打算瞒她,也觉得没有必要瞒她,不仅是因为她那绝不会由着人赶鸭上架的烈性子,更因为,他也想好好地与她商议一番——她的归宿,以及她肚里孩子的归宿。

    毕竟,她已经与风湛雨决裂了,却掩盖不了珠胎暗结的事实,倘若不是顶着杭卿若的封号,根本就是受人唾弃的未婚先孕。她总是习惯于压抑,一个人背负着那些从不向任何人诉说的苦楚,教人不得不为她的倔强感到心疼。如今,汪云慧已经受封为皇后了,他也不能在任由她只是顶着个贵嫔的从四品封衔置身于这危险重重的宫阙里了。

    她自是一派淡然,不会找别人的麻烦,可是,难保别人不会主动地来找她的麻烦!

    既然他一直对她纵宠,使得外界有了他“专宠”她的传言,那么,如今,便也该真的有个专宠的样子了吧,她本就是他决意要一生珍宠的女子,封了贵妃之位,其他自是不消说,至少,也可以让那些蓄意找麻烦的人多些忌讳!

    素衣任他握着手,一动不动,只是垂下头,翕动的长长睫毛下,黝黑的眼睛里带着异样的光亮。“你真的要册封我做贵妃么?”眼波流转于他那轻轻摩挲她肌肤的手指,语调温婉,却也冷凝

    “没错。”

    身后蓦然传来他低哑的声音,没有分毫的迟疑与犹豫。

    “为什么?”良久,幽幽的声音自她唇中倾吐而出,言语中充斥着的为难之意。“我并不是你的妃嫔,也不曾真正侍奉过你。你这样执意册封我,实在与礼不合。”是呵,她顶着的是杭卿若的身份,虽然他表面册封的是杭卿若,可实际却是册封她,而她,实在是不适宜这艳羡众人的封衔,也不愿卷入后宫的争风吃醋与勾心斗角中。

    “朕乃一朝天子,朕说它合乎礼法,谁敢多嘴?”躬下身子,朱祁钰紧紧贴着素衣的后背,暖热的呼吸簌簌地撩拨在她的颈畔,有点痒,像是刻意在用什么不知名的东西撩拨着她的心跳。“再说了,众人皆知你腹中有孕,朕若是不借此机会昭告天下人,你又该要暗地里独自思索该如何应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