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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万里云罗

    子夜的禁宫,只有偶尔的几声蝉鸣点缀着这更深露重的残夜。不知不觉间,悠扬的琴音似半绕屏山的余香,亦歌亦泣,幽幽咽咽,穿过九重宫阙那悠长的回廊,飘入静寂的文渊阁,环伺在他的周围,有意无意地肆虐着他的意识。

    听着那被夜风追逐着的悠扬琴声,朱祁钰深蹙眉峰,不知不觉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那正待落笔批阅的奏折也在琴声里仿似化作了清淡的泼墨画。

    她素来嗜琴,即便是再普通的曲子,在她的弹指间也能迸发出别样的柔情。她弹的这支琴曲他曾听过,据传是不语禅师在坐化之前所创,刻于黄山绿绕亭的断龙石壁上,取名《千叶莲》。她的弹奏清越典雅,并非无病呻吟或故作清高的矫情,而是真正的山高水远,月下的白莲盛开着别样的寂寥,却又不减孤傲之姿,恁地动人心魂,使正听着琴曲的他也不觉在心中勾画着那朵超离尘寰纷扰的奇花。

    这几日以来,他刻意避开她,冷落她,疏远她,为的不过就是希望她好受些。毕竟,她已经与风湛雨有了夫妻之实,该要如何单独面对另一个男人才合宜?他每日都故意在文渊阁留驻到夜深才回到独倚殿,确定她已经栖于床榻之上,才敢推门而入。她躺在床榻上,他躺在软塌上,虽然距离不远,可鸿沟却已渐深,虽然彼此无言,却是一样的辗转反侧,一样的难以成眠。

    他不知她是否是因为他而难眠,却笃定自己难眠的缘由是她。

    曾经,他对她言辞戏谑,时时语出捉弄,看她无奈的表情,看她薄怒的神色,只因,他觉得自己所心仪的女子应该更像一个人,喜怒哀乐环伺身侧,偶尔娇嗔,偶尔愤然,而不是该像一个神,时时冷漠,只记得悲天悯人。他很怀念在素瓷居的那一日,她睡在他的怀中,睡脸如此静谧,睡姿与他的怀抱如此契合,连微微的呼吸也撩拨得人心猿意马。那一刻,他不禁思量,那些留名青史的风流天子是不是也如他这般,不过被美人凝眸回望了一眼,却是从此失心失魂,挚爱一世,恨不得捧上河山以讨美人欢颜。

    可惜,他是君王,却并非风流少年,她是佳人,却并非倾国祸水。她寄望的是他所统御的天下,而不是他这个人。他知道,自己是朱祁钰,并不是风湛雨,没有任何的立场尽诉深情,如今,即便是靠近她,也可能让她背负困扰,内疚难安。这样的女子,值得每一个男子用双手去呵护,用一生去思量,爱她便就够了,无谓与她徒增烦恼。

    可是,风湛雨又知道么?这样的女子实在不易觅得,不应让她再涉身尘寰,只该让她在那种满陶菊苏竹之处为关雎清风迎风飘袂,为蒹葭流水溯游从之,琴箫合鸣,泠泠而歌,待得满槛梨花烂漫之时,用花开的声音衬出她恬淡的笑颜。

    只因,她的美更适合盛放在尘世之外。

    思及至此,他不免心驰神动,大手一挥,将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统统掀翻在地,匆匆对随侍在旁侧的兴安吩咐了一句:“备绢宣,朕要作画!”

    兴安差异之余,却也不敢多问,只忙不迭地取来上好的姑田绢宣,铺于条案之上。朱祁钰袂角猎猎,随着那或急或缓的琴声,下笔或轻或重,磊落挥霍,如痴似醉。淋漓的墨韵中,水气氤氲,墨华飞动,飞白,沉墨,中锋,散毫,浓墨淡彩地描出一朵出水莲的雏形,毫锋颖脱得犹如浑然天成。正画得酣畅淋漓,原本清幽的琴韵却突然似裂帛般骤止,只余似有似无的颤音,动魄惊心。

    朱祁钰骤然止了笔,眸光犀利如针,正在疑惑琴声为何骤止,却未曾料想,此时,琴声又再度响了起来。依旧是方才那戛然而止的曲子,可韵味却差了太多,不仅不复方才的清越,仿若将哀怨悲愁凝成一笑,点点泪痕却垂挂腮边,透出淡如薄雾的苍凉,而且,随着琴音弥漫,原本的空灵也已衍变成黯然神伤,用不成语言的音调奏尽哀婉。

    她琴音如此虚渺,似乎是有些心神不宁,心绪不稳。她素来性情温和淡漠,如同斋戒的苦行僧一般,时时借琴音定心静神,以她的音律修为,即便是乱了阵脚,也绝不会于琴声中泄漏半分,可今日——

    为什么她今夜的琴音会如此的悲戚?无力得仿若连拨弦也渐慢了起来么。莫非,是她在想念她的情郎——那名唤风湛雨的洒脱男子?可是,想念为何也能生出如此的黯然幽怨?她到底是怎么了?

    莫非有什么不妥之处在惊扰她的心绪!?

    朱祁钰略略心惊,手中的狼毫重重一顿,墨迹顿时浸透了雪白的姑田绢宣,污了那浓淡相宜的绝佳妙笔。他心有所念,几次欲起身,想要立刻回独倚殿探视她,可却犹豫着彷徨着,最终不得不告诫自己平心静气,只当是什么也没听见。将那污了的画作揉成一团,随意搁置在一旁,他吩咐兴安将掉落的奏折一一拾起来,复又进行着枯燥的批阅。越是想静下心来批阅奏折,他却没由来地越是心神难定,数次提笔,却迟迟落不到纸上,那笔端凝着颤颤的墨滴,一如他的心,只要沾上和她有关的事,便怎么也无法再静如止水。

    琴声依旧叮咛作响,随着韵律渐渐高亢,不经意地瞬间上扬,撕心裂肺般拔高至顶端,随即却细碎纷扬地陡然落下,无情地碎成一地粉末。

    在那一起一伏,落差极大的音韵之间,朱祁钰再也无法坐视不理,他眸光骤黯,神色一凛,将手中的狼毫猛地掷于地上,也不管狼毫之上所携带的乌黑墨迹脏了地上那绣着宝相花的赤红锦毯。

    “摆驾独倚殿!”

    冷冷的声音严苛得近乎无情,也不理会滞愣在一旁,一时无法回神的兴安,骤然起身,率先出了文渊阁。

    两队宫娥持着八宝盖珠琉璃灯在前头开路,大内侍卫一路簇拥着他。他步履匆匆,左转游廊,右行长道。金绣乌缎的靴子踩在地面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沙沙的回声。明明不过短短路程,在归心似箭之中,却长远得仿似没有尽头。

    也不知是何缘由,越是接近独倚殿,琴声竟然渐低,最后,终是没了声息。

    独倚殿的大门终于近在眼前,负责把守的是刚荣升为大内侍卫统领的锦衣卫同知沈莫言。沈莫言之前未曾听得任何通报,只听匆匆临近的杂乱脚步,不觉疑惑,可一见那次第亮起的八宝盖珠琉璃灯,立即知道回宫的是皇上,刚要跪地行礼,却见朱祁钰双手拨开身前的众人,也不理会侍卫们的跪拜,径自冲向殿门。

    “素衣!”他不觉举手想要叩门,思及近日以来的种种,却迟迟叩不下去,最终是蹙眉低唤着她的名。“素衣!?”疏离了数日,再一次唤起她的名,竟已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在场的宫娥内侍都屏着呼吸,并不知道杭卿若已经被掉了包,只道这“素衣”是皇上对贵嫔娘娘的爱称。之前还有传言说皇上已经腻了贵嫔娘娘,只怕失宠也只是时日的问题了,可今日见来,皇上对贵嫔娘娘如此紧张,就连昵称也唤得格外窝心,谣言立刻不攻自破。

    独倚殿内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回应。

    朱祁钰瞳孔一缩,心坎猛地一震,蓦然推开门——

    独倚殿之内烛火依旧跳跃,却是莫名寂静如斯,透着诡异。琴台边,那身着素色青天百褶裙的纤弱身子躺在绣着大红牡丹的重重锦毯上,蜷缩成了一团,赤红衬着素白,莫名显得触目惊心!

    寒意在这刹毫不留情地攫住他,青寒的了那张向来漫不经心的俊脸。当日在西直门那血腥的一幕如今再度于记忆中清晰起来。那煨了毒的流矢泛着寒光,在他惊惧的目光中,射入她的肩胛,随着他拔箭的动作,殷红的血带着一蓬猩味喷溅了满身,如一场骤下的红雨,他从未有过如此惊惶,仿佛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血。那时是怎样的感觉?

    惊惧?仓皇?茫然?无措?

    揪心若焚,几近窒息,一如现在!

    朱祁钰急速奔上前,强臂一纳,急急地将她的身子抱过来,随即揽入胸膛。那一刻,只觉她全身冰凉,冷得彻骨,抱她入怀的一刹那,他觉得自己的体温全让她给汲走了.

    早就听出她的琴声不对劲,可他却束手拘泥,只为了刻意疏远她,迟疑着不肯立即前来。她的眼不方便,身上的毒也还未尽解,如今这幅模样,怕是积郁在体内的沉香冰蝉子的毒性发作了!

    就在朱祁钰进门的那一刻,兴安麻着胆子蹭到了门边。借着光亮,他眼尖地看到皇上将倒在地的贵嫔娘娘抱起来时,贵嫔娘娘脸色透着死灰一般的青白色,额间大汗迭出,呼吸急促,牙关死死咬住惨白的下唇,似乎有血顺着唇角流下,看那模样似乎是伤病郁结发作,令人不寒而栗。而皇上满脸忧心忡忡,焦躁,惊惧,眯起眼,狭长的眸中精光迸射,所有的温和似乎都在瞬间化作犀利,唇畔竟然还泛起一抹愠怒之色——

    “皇、皇上,这!”兴安的心跳擂得如鼓一般,被眼前的一切给吓得连话也说不利索了。是什么样的伤病郁结会如此吓人?“要不要、要不要马上传御医?!”直觉地,他立刻想到请御医一途,若是救治不及时,贵嫔娘娘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只怕皇上怪罪下来,多得是人要遭殃!

    “朕该要如何做,还需要你来教么!?”朱祁钰斜斜地扬起入鬓的剑眉,毫不留情地喝斥着兴安的自作聪明,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一双眼睛却锐利逼人,隐含熠熠锋芒。他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兴安,尔后便扭头,不再多说一句话,直接抱着素衣走向床榻。

    兴安受了喝斥,不由打了个冷战,自然不敢再造次,立刻毕恭毕敬地低头噤声,也不敢再擅自往殿里多瞧一眼。他在文渊阁服侍皇上也算有些时日了,却从未见过皇上有方才那般森冷骇人的眼神。皇上向来是温文的,无论是面对文武朝臣,还是面对宫娥内侍,即便有什么不满之处,也只是轻言细语地提点,绝少动怒。可是,方才那一眼,不仅森冷,还似乎是暗含警告,冷漠得不像是在看一个人,倒像是在看一具永不会再开口的尸体。

    其它人本就心惊胆战,见兴安也受了呵斥,更不敢有所动作,只是一径低头,管好自己的嘴和眼,坚决不说自己所不该说的,不看自己所不该看的。

    将素衣放到床上,朱祁钰背对着殿门喝道:“沈莫言!”

    “微臣在!”沈莫言跟随朱祁钰不是一天两天了,对自己的主人自然了解甚多,知道只有在特殊的时刻,他才会对自己直呼全名。

    朱祁钰伸出左手的手指,硬是撬开素衣紧咬下唇的牙关,不准她再如此自虐,右手也不曾闲着,抓起她的手腕便细细号脉,眉头不觉打成一个死结,一心二用之际,嘴里却还不忘为这混乱的一幕编制理由:“贵嫔娘娘宿疾发作,需要休息片刻,尔等马上退得远远的,纵使有天大的事今夜也勿来烦朕!”顿了顿,他再度开口,声音不大不小,语调徐缓,口吻轻柔,可那极其缓慢的字眼听在他人耳中,简直是从牙缝中一个个挤出。而且,这番话,似乎并不单单是说给沈莫言听的,似乎也是说给在场每一个人听的。

    “若是有谁大惊小怪地乱嚼舌根,便请他去锦衣卫衙门府洗刷洗刷,长长记性!”

    沈莫言心领神会,并未有所惊惧,只是神情漠然地回应,“遵旨”二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他如今身为锦衣卫同知,自然明了朱祁钰话中的洗刷洗刷是何种意思。锦衣卫诏狱内有十八套酷刑,所谓洗刷,乃是其中的之一,即是将受刑之人剥光衣物按在铁床上,用滚烫的开水浇在皮细肉嫩之处,再趁热用钉满铁钉的刷子在烫过的部位用力刷洗,即便刷洗到露出白骨也不停止,直到受刑之人断气为止。此刑严酷非常,受刑之人受尽痛苦折磨而死,不比凌迟好上多少!

    沈莫言起身为朱祁钰将殿门掩得严严实实,这才转过身,以无声的手势命令众人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众人也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朱祁钰所下的谕令,谁也不敢公然以身试法,立刻匆匆离去,一刻也不敢再多加停留。

    “素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沉香冰蝉子的毒性不是一直控制得很好么?为何会突然反噬?”

    发觉她脉象无力,气血不匀,他急切地点了她周身的几处大穴,唤着她的名。他猜得不错,的确是沉香冰蝉子的毒性在她体内郁积着,迟迟未解,如今受她气血的影响,开始反噬她的身体了。

    看她的模样,毒性发作似乎已经不是片刻的事了。那是怎样的疼痛,他无法料想。

    他只是纳闷,尹素衣,她究竟是个如何倔强而坚韧的女子,竟然能够一声不吭咬牙隐忍下来,还若无其事似的弹了那么久的琴?

    “门外分明有如此多人,你为何不早些差他们来告诉我?竟然——”他轮廓深邃却苍白的脸孔,如今竟有几分强悍凌厉。看她那因强忍而被咬破的嘴唇,他顿时只觉怒意横生,抑制不住满腔的怒焰。“你是不想活了么?!”

    很好,若方才没能将她给活活疼死,他实在不介意此刻狠狠掐住她纤细的颈项,顺遂了她的意愿,以免自己被她的倔强给活活呕死!

    被点了周身数处大穴,疼痛似乎也稍稍缓解了,素衣迷蒙着睁开眼,仰起头,却看不见他此时的表情。

    对于他的疑惑,她自然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早先与殊颜的一番交谈令她心绪不宁,神思颇乱,即使是借着琴曲想要如平素那般凝神静气,让自己紊乱的心绪平静下来,却也难以如愿以偿。随着想要压抑的意愿屡屡失败,她渐渐开始觉得气血似乎在缓缓上涌,直达额际,头也开始隐隐作痛,有一股莫名的湿冷随着呼吸袭入肺底,把头部的隐痛慢慢变成撕裂般的绞痛,一寸寸延续到失明的眼,逼得她不得不紧闭双眼以求缓解痛楚。肩胛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可此时也像凑热闹一般疼了起来,伤口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一口一口啃噬着骨髓,身上的寒意越来越烈,痛觉也似乎被拔高到了极端,痛得她渐渐连琴也弹不利索了。

    是不是当肉体越痛,心底的痛就可以相对减轻?当肉体痛到极致,心痛就也会随之消失?

    她并非不想活了,不过是心痛难忍,想要觅个特别的法子减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