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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天荆地棘

    夜寒料峭,时近初冬,“晴眉馆”依旧是人来人往不断,莺歌燕舞不绝。快到丑时,突然就下起小雨来,虽然不甚分明,但若是竖起耳朵,总可以隐隐听见雨落蕉窗的淅沥之声。原本随着夜风肆意飞舞的落叶被缠绵的雨水打湿,紧紧贴在泥地上,再也无力摆脱桎梏,越来越无法忽视的清冷笼罩着整个夜,也加深了那轻歌曼舞背后潜藏的哀怨与孤寂。

    殷心一手挑着八宝琉璃盏,一手扶着墙,并没有刻意轻手轻脚隐藏自己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缓缓步上楼梯。

    莳花阁内的灯火熄了约莫一个多时辰了,照她看来,里头极有可能是柔情缱绻,妩媚旖旎,毕竟是对情投意合的人儿,小别之后的缠绵自然是可胜新婚的,不过,这里毕竟是烟花风月之地,不是个适合畅叙旧情的场所。

    此刻去敲门定然逃不过惊扰鸳鸯的促狭之嫌,不过,她毕竟是出于好意,不得不提醒他们一声。再说,就风湛雨的武艺修为和警觉性而言,就算再如何激烈的抵死缠绵,意乱情迷,也不可能听不见她上楼的脚步声。

    算一算,她慢慢上楼的这些时间,也足够他们将自己收拾妥当了。

    身边流动着黑暗的气流,只有琉璃盏中摇摇曳曳的火焰在沉沉乌黑中流动,幽幽晃晃地,只能将周围的一切照出个大致的轮廓。

    殷心慢悠悠地往楼上走,不觉间抬头,却蓦然发现楼梯的尽头伫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一身青衣,再加上那狰狞的鬼面具,乍一见到,实在很有些骇人。

    “风湛雨?!”殷心惊了一惊,定神看清那人之后,着实有些纳闷。本以为他此刻多半应该是手忙脚乱的,没想到却是不声不响地站在这里。看他那模样,站在这里也似乎不是一会儿了,如此难得的重逢相聚,他们不是应该异常珍惜吗?

    难道他们有了什么分歧?

    微弱的烛光映着那五彩斑斓的面具,只能看清那双黯沉的眼眸,闪烁的烛火光芒映在眼底,明亮得透出难以捉摸的深邃,还有一丝显而易见的落寞。

    他的眼神,多少已经透露出了些讯息了。不觉之间,殷心心口惶惶,有了忐忑的知觉,情急之下,心开始往下沉,一股焦灼随即便燎烧了上来。“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还不趁着这机会带她离开?”她压低声音,却掩不住话语中的责备,挑着琉璃盏的手指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缘由。“我与四儿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带她出宫来的。”

    其实说到底,殷心与殊颜是有所计划的,她们就是想趁着这个机会让素衣出宫,见姑姑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真正的目的是要让她见风湛雨。与素衣从小一起长大,她们虽然并无血缘之亲,却是情同姐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素衣泥足深陷?

    只要风湛雨有办法将她给留下来——不管是使用什么办法,死缠烂打也罢,声泪俱下也成,总之,只要可以打动素衣的心,让她放弃再继续这条不归路就好。

    或许,在素衣眼中,她与殊颜刻意隐瞒了一些东西,此举甚为不厚道,但,她们也是不得已的。姑姑与师父是再明显不过的对立双方,各自进行着各自的谋算,她们不管附和哪一方都是不合适的,对素衣而言也是不公平的。为今之计,只好为素衣的幸福着想,让她远离师父与姑姑,去过自由的生活,也放弃尘世的一切束缚。这样,或许才是最好的吧。

    就这样,她们本着不得已而为之的念头做了种种安排,也理所当然地被素衣所误解。

    她一直以为风湛雨该是明白她们的心意的,所以特地给风湛雨送去了消息,告知了相见的地点与时辰。可是,现在看来,风湛雨似乎是没办法将素衣继续淌浑水的念头打消。

    是风湛雨不明白她们的心意,还是他与素衣的一段情不足以作为筹码留住素衣?又或者,他也同师父、姑姑一样,是另有谋算的?

    一些看似清晰的东西在瞬息间便模糊了起来。

    风湛雨苦苦一笑,面具下那俊秀的眉峰虽然飞扬起来,却在眉尾处结出了解不开的抑郁。初冬的夜风无孔不入地从窗缝里钻进来,刺骨的冷,让人颤抖之余,太阳穴也免不了一抽一抽地疼。“我当然想带她走,可是,她会甘心就这样跟我走吗?”他双臂环胸,轻轻靠在墙上,似乎是在无奈地低叹,黯沉的眼中神情复杂,就连向来慧黠的殷心也猜不透他在思量些什么。

    “那你就甘心她再一次回宫,整日与另一个男人朝夕相对,甚至共处一室?”殷心缓缓地步上最后几级楼梯,话语和脚步一样的轻,也一样的慢。那种轻而缓慢脚步和话语之中不约而同地带着告诫,直视他的眼眸如同锋利的钩子,溢满阴云似的黯然和嘲讽。“日久难免生情,朱祁钰可不是个简单的角儿,你难道就不担心?”

    “她的归宿,总该要她自己选择。即便再怎么不甘心,我也会尊重她的意愿。”风湛雨深吸一口气,眼眸里漾起了伤感的汹涌,胸膛里的火和疼互相攀附着,翻滚着炙人的岩浆,几欲喷薄而出的火焰蔓延开来,蓦地就把曾经的缠绵和温存烧得支离破碎,记忆中那些承诺,那些情话都成了模糊的梦吟,似不能隐蛰的龙在低低哀啸。

    “她现在根本是骑虎难下,你怎么也这么糊涂,放任她随便胡来?”殷心有些动怒了,狠狠咬牙,几乎抑制不住自己想要说些重话的欲望,却见他英气的俊目里,竟似有晶光在闪烁。他蓦然转身,狠狠地一拳捶向墙壁——

    那一拳最终并没有捶到墙上。

    最后的刹那,他停下了,艰难地,隐忍地,缓慢地,拳头曲张开来,掌心里空空如是,似乎是抓住了什么,又似乎是放掉了什么,最终,只能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

    素衣还在莳花阁内,这一拳若是真的捶到了墙上,必然会惊动她,届时,或许会让这本就繁芜的局面变得更加复杂。

    殷心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只觉得他那宽厚的肩膀上扛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却又不得不挺直了腰背,傲气混合着哀伤,变成苦涩。她突然感到感到鼻翼酸涩,压低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嘶哑了。“如此看来,你师父给你的药你必然也已经给她了。”这一句,与其说是疑问,倒不如说是确定。

    风湛雨默不作声,只是略微颔首。

    “那她喝了么?”殷心只觉得心弦一紧,疑问出口,便立刻屏息等待答案。

    若是喝了,这些苦心安排便全然宣告失败了,若是还没有喝,说明素衣还在反复考虑,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一切也就还不算是无可挽回。

    虽然只是一件看似简单的事,却可以折射出太多的心思,也可以被赋予太多的定义。

    他依旧只是沉默,但那摇头的轻微动作令殷心稍稍缓了一口气。

    “要是她不慎选错了,如何是好?”殷心突然间觉得心口隐隐地酸痛,有种难以言喻的无力感。

    有时,预感总令人惴惴不安,像是命运定下的鬼魅,时不时,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让心口烈烈地一灼,被某些不知名的东西纠缠着,阴魂不散,挥之不去。素衣有太多东西放不下,那些东西,有的是不能错过的,有的是可以放弃的,但,谁也说不准,对于素衣而言,风湛雨的情意和所谓的天下比起来是属于可以错过的类别还是不可放弃的类别。

    “只有自己决定的路,才可以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即便是错,也不会后悔。”风湛雨终于又开口了,似乎是踌躇了一下,心头五味杂陈,眼里心事重重。

    “宠她是一回事,由着她的性子又是另一回事,她向来倔强,执拗,认准了什么便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会轻易回头。你这样——”殷心的眉蹙了又蹙,叹口气,转身往走廊而去。那最后的一声叹息犹如一个可怕的咒语,叹得他的心不断地往下沉,往下沉。“哎!放弃了这个机会,她以后会不会后悔我不知道,不过,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话一入耳,风湛雨心一紧,甘甜酸涩的滋味一时之间交织而过,周身血脉奔涌,指节在紧握下变得青白,眼神也冷了,面具下那英俊的脸庞渐渐化作了扭曲的形状,紧抿的薄唇,凸蹙的眉宇,呈现出一种可怕的,谁也不曾见过的狰狞。

    他看着殷心推开了莳花阁的门,自己却只能近乎机械地缓缓一步步下楼。如果他此刻能够什么也不管,不顾一切地带着素衣远去天涯海角,那么,便也可以显出他的私心来,可是,那些直至老死也不能说的秘密如同一把沉重的枷锁,让他无法挣扎,只能在惶惶中等待。推开门,冷风灌进来,他却仿似失了直觉,只垂首看着檐下那淅淅沥沥的细雨出神。

    雨水溅在泥地上,一个又一个浅浅的小坑,宿命的脚印一般,即便浅,却无法轻易消失。

    不过是想要与心爱的女子长相厮守双宿双栖罢了,真的有如此困难么?

    哪怕是两尊没有生命的泥人,也可以一起打破,以水调和,从此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他们,分明是两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为什么却无法掌控自己的幸福?

    抬起脸来,他静静望着前方。花丛的后面有个一身艳红的影子,虽然距离有些远,看不太分明,可是,隔着雨帘,他却无比清晰地看到了那双安详的眼眸中写着的讯息。

    是约定,也是告诫。

    当性命已经不属于自己,那么,他也永远失去了选择的权利,只能是被选择的一方。

    是么?

    只能这样么?

    一滴雨水,自屋檐淌落,溅起小小的水花,细微得近乎无声,可他的听觉却独独捕捉到了,只觉得恨音连绵。

    不!

    他绝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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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宫的路上,素衣坐在马车里,任凭马车一路颠簸,一直保持着缄默。

    殷心看她手里一直牢牢握着那装有紫q翎叶汁的青瓷药瓶,神色恍惚地摸了又摸,知道她心中在思量着什么,也不多问,只是径自无声地叹息。

    早在出宫之时,朱祁钰就已经派沈莫言在玄武门侧门之外为她们安排好了一切,为了以防意外发生,他甚至给了素衣御赐的手谕,确保她们一路畅通无阻。负责接应的大内侍卫也皆是昔日j王府邸中的旧部,算得上牢靠。他们只道出宫的是在独倚殿里服侍皇上的心腹宫娥,至于出宫的目的是什么,什么时候回宫,他们也都不曾多嘴打听过半句,更加没有人能猜到马车里那个端静从容的白衣女子其实就是“杭贵嫔”。

    沿着出宫的路回到宫中,第一件事便是先换回素衣的“身份”。

    殷心与素衣先等在独倚殿旁侧的偏殿净房内,由沈莫言将消息传给朱祁钰,朱祁钰再令敬事房的管事太监安排“杭贵嫔”到净房沐浴,尔后进御。这样,趁着沐浴的机会,假扮“杭贵嫔”的殊颜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和素衣对调身份。

    假扮“杭贵嫔”不过才两日的工夫,殊颜就已经大呼吃不消。自入宫以来,她扮宫女倒一直扮得颇为轻松。毕竟,有资格入独倚殿服侍的宫娥不过寥寥数人,宫里的人们都只道她是以往在j王府中便已得宠的丫鬟,如今j王登基,她也就一并飞黄腾达了,不只对她羡慕不已,就连尚衣监尚膳监里有资历的内侍见了她,都要恭恭敬敬地叫她一声“姐姐”。“贵嫔”虽只是从四品封衔,但要守的规矩和礼仪与一般的宫女可大大不同。素衣向来便喜静,再加上深知进退,足不出户,要应付那些规矩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可殊颜平素就野惯了,不过两日,那些礼仪规矩便令她满腹苦水,直到恢复了宫娥的装束,还在咕哝着“这差事真不是人做的”。

    往昔,素衣沐浴都是由独倚殿里侍奉的宫娥备好热水,趁着朱祁钰在文渊阁雨众朝臣议政的时候进行。可今日,朱祁钰是下令敬事房的管事太监安排沐浴进御之事,照宫里的规矩,沐浴之后,什么也不可以穿,敬事房的内侍会将她给裹起来,抬到独倚殿去。

    素衣不曾受过如此待遇,当□□的身子被两个内侍用素色绣银丝牡丹的缎子裹起来时,不由发窘,直到入了独倚殿,烫得吓人的连也还没有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