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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尧舜净,汤武生,桓文丑旦,古今来几多角色;

日月灯,云霞彩,风雷鼓板,天地间一大戏场。

民国二十一年五月初的长安城已然有了初夏的燥热。

甜水井大街二十二号付家大院的青砖院落里,一袭白衣的陈凤良舞动着一把太极长剑,在清晨微光中剑若霜雪、秉气凛然,动作间足不沾尘、轻若游云,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周身银辉、须眉冉冉,浑身透出壮年人才会有的温润飘逸。作为长安城秦腔锦绣班班主,当他闻听到国府要将长安城改名为西京市、预备为战时陪都筹建的消息后,心中便敏锐预感到,不久的将来,全国各大剧社为了躲避战乱,必将蜂拥长安城以求生存。眼下他最感焦虑的,是要尽快完成长安秦腔界“五社合一”这件心头大事,以期应对变幻不定的时局和即将到来的乱世纷争。

陈凤良自觉年事已高,从锦绣班创始人晋长隆手中接过班主之位,已有数十年光景,锦绣班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经过两代人的苦心经营,已从原来游走荒村僻壤、求衣索食的野班子,进驻到素有盛名的长乐坊大剧院,跻身为长安城赫赫有名的正俗社、青衣社、益民社、三易社五大剧社之一。德高望重、技艺精湛的陈凤良,又被五大剧社公推为长安秦腔界名誉总社长。从锦绣班进入长安城那天起,弟子冯其中便再三央求师父,同意将锦绣班更名为锦绣社,也好与其他四社名望对等,陈凤良却迟迟没有答应,因为他心里有着更为长远的想法。

这些年来,从各个秦腔班社残酷竞争、相互博弈中,陈凤良深切体悟到,如果想让千年秦腔艺术绵延有序传承下去,绝不能仅靠一家独大,更不能狭隘地只为锦绣班的发展思谋筹划,而是五大剧社必须联合起来拧成一股绳,才能在这纷乱不堪的世道里存活下来。放眼当下的长安城,东西南北的剧社已然纷至沓来,以往的长安梨园行固有格局逐渐模糊,重新洗牌的帷幕已经悄然拉开。秦腔虽为本土剧目,倘若别省剧种班社像潮水般涌入长安城,势必会上演一场新的更大规模、更加激烈的梨园竞争大戏。

自从国府预备将长安城定为陪都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后,全国各地达官贵人、巨商名贾各色人等已经云集而来,带来的是福是祸、是悲是喜,或许只有上天知道了。而这一切的发生,使得陈凤良内心深处隐隐不安,他总感觉这个国家、这个城市,还有自己所处的梨园行即将有大事发生。

陈凤良当然是位睿智亦有远见的梨园中人,他把眼前的情势看得清清楚楚,舞台戏院从来都是当下社会的晴雨表,更是政治经济的提线木偶,尽管他很不情愿如此看待这个世界,看待自己所处的梨园行,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陈凤良曾经数次努力撮合“五社合一”这件大事,可到头来,美好心愿屡屡化为泡影,这让他的心常常在沉默中黯然神伤。

把长安城秦腔社做大做强,何尝不是历代秦腔人的梦想。陈凤良始终难忘恩师晋长隆临终前对他的叮嘱,要想把散兵游勇式的秦腔人黏合在一起,既不能靠官,亦不能靠商,只能依靠梨园行同心共德的力量。胸中怀有千丝万缕心绪的他从衣怀里摩挲出一块玉佩,专意放在掌心久久抚摸着,这是块脉理坚密、古拙名贵的蓝田玉,阳光下透出质厚温润的泛青色光泽,玉佩雕工甚为精当绝巧,中央赫然镌刻着“高风峻节”四个行笔庄重的文字。

陈凤良也不清楚此物件究竟是从哪朝哪代秦腔班主传承而来,只知这是自己接任锦绣班班主之位的前夜,师父晋长隆郑重其事交予他的,并说了一句令他毕生难忘的肺腑之言。

“世人皆说我们梨园中人轻佻浮浪、薄情寡义,岂不知祖师爷早有‘高风峻节’四个字,用以教化规劝历代弟子们,要做个有风骨节操的梨园人。万望你能从此怀玉在身,日日心向往之,行必能至。”

牢记恩师的谆谆嘱托,加持古玉佩上“高风峻节”的梨园信条,陈凤良带领锦绣班奋发图存近乎十载,终于凭借过硬的功力,一路绝尘唱进了长安城。遥想当年锦绣班进城首演《游西湖》吹火绝技一鸣惊人之后,那场场一票难求的情景,似乎依然历历在目。尔后,锦绣班摸爬滚打、一鼓作气,接连以《三回头》《游龟山》《赵氏孤儿》《窦娥冤》四本全剧,稳稳当当奠定了行内地位。

这些年,声名显赫的锦绣班除了依靠繁音激楚、热耳酸心,使人血气为之激荡的表演功力之外,更为重要的是班主陈凤良身上有着凝聚人心、德位相配的人格威望。如今锦绣班声名鹊起,师徒众人个个意气风发,然则陈凤良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到踌躇和迷茫。

早晨的阳光透过院落一棵偌大的梧桐树,斑驳的光影投射到青灰色的地砖上,晨露微湿的高墙边,一株丝瓜藤蔓郁郁葱葱地生长着。这是一处清幽古朴的院落,原本是一户家境殷实的付姓人家的宅院,后来家道中落,锦绣班唱进长安城后,陈凤良就买下了付家大院,自此,锦绣班总算在长安城有了落脚之处。晨练后的陈凤良习惯坐在茶桌前斟饮数杯功夫茶,享受着每天中难得的一刻安宁,在这份安静中,他会把每天纷乱如麻的事情梳理个明明白白。但今天的这份宁静,已被刚才一丝细微的开门声打破了,他知道寒梅已站到身后。

寒梅是陈凤良最为得意的女弟子,她不仅是舞台上熠熠生辉的名角,而且练就一身轻功,特别是她深藏不露的飞刀神技,百步之内可以分毫不差地命中目标,并且百发百中从不失手。付家大院的后门,只有寒梅和徒弟冯其中进得来,冯其中进门往往是大动静,寒梅却心细如发,每次进门时都是轻手轻脚,生怕惊着师父似的。

陈凤良清楚听到寒梅那丝慌乱的喘息声,心里猜到肯定有事发生了。他飘然起身,盯着寒梅那双略有不安的眼睛,声音无比低沉地问道:“是青衣社要退出吗?”

寒梅轻轻地点点头说:“师弟让我赶紧过来告诉师父,昨天夜里,杭州来的越剧班主陈竹君,再次拜会了青衣社社长杨元厚,两人一直谈到后半夜,天快亮时陈竹君才离开杨宅。消息是今儿一大早,杨社长的女儿‘九岁红’偷偷跑到咱们锦绣班晨练场告诉师弟的,结果被青衣社的人发现要押着回去,师弟不放心就跟着过去了。”

陈凤良听罢,一只拳头重重地砸向椅背,随之仰头望着天空中明媚的阳光长舒口气道:“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你不要慌张,马上把你师弟叫回来,这时候千万不能再生乱子。”

寒梅又急迫地询问道:“城里到处都在疯传,日本人要从潼关打进来,国军撑不住了,所有人都往关内跑,师父觉得这是谣传吗?”

陈凤良望着神情惶惑的寒梅,只是苦笑着淡淡说了一句:“无论怎样,唱好戏才是我们的本分。”

就在两人说话间,冯其中气喘吁吁跑进来,随手将大门和后门全都关闭,然后“扑通”一声跪在陈凤良面前说:“师父,现在情况已是很明朗了,杨元厚就是想要坐头把交椅,这才和越剧社开始拉扯上,他无非是想攀附长安城的江浙沪籍政商势力,以求壮大自己实力,从而把您取而代之。请师父别再顾忌我和‘九岁红’这层关系,该咋办就咋办,弟子认为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冯其中的这些话,近乎是从喉咙里吼出来。

陈凤良何尝看不清楚杨元厚玩的这手“一箭双雕”。想起前不久,他俩私下见面时,杨元厚竟然赤裸裸要挟自己,要么让冯其中迎娶自己女儿,要么他来做长安城秦腔总社社长,杨元厚压抑了半辈子的胸中怨气,似乎终于寻见了发泄机会。

但是,陈凤良深知秦腔剧社首任总社长这个位子何其重要,此人不仅要有膺服众望的品行,还需有重整旗鼓、引领秦腔人行大道、做大事的能力。从陈凤良内心来讲,他宁可让正俗社赵兴怀来担任总社长职位,也不想让性情粗爽而又变通不足的杨元厚上位。这些年里,他与杨元厚屡有摩擦,并非他对其本人有什么天然成见,更非外界所猜疑是因为自己贪恋此位,而是真正为了给长安秦腔人选出一个好的当家人。

在这场选拔“当家人”的较量中,陈凤良有时不得不顾及弟子冯其中和杨元厚女儿‘九岁红’这份感情,但他定然不会拿秦腔社的未来当筹码、耍儿戏,如果因为宠溺弟子的这份感情而淹毁了秦腔剧社的利益,这是陈凤良万万不能接受的。冯其中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得意弟子,他从来就不像个儿女情长之人,陈凤良也正是看到弟子身上这些特质,才会不失原则地选择与杨元厚抗争到底。

随着年事渐高,陈凤良心里愈发清楚,无论锦绣班还是整个长安城秦腔剧社的未来,迟早属于冯其中和寒梅他们这代年轻人,或许到那个时候,自己才能真正得以心安。望着眼前这对他最为欣赏的男女弟子,陈凤良纷乱的心绪稍感安慰,他认定在眼前动荡不安的局势面前,自己有责任让长安秦腔在即将到来的残酷竞争中聚拢壮大起来,这也许是冥冥之中天意所定。再说了,放眼当下的长安梨园行,能把人心涣散、七零八落的各个秦腔班社合并一起,除了他陈凤良有此把握,恐怕真的再难觅得其他胜任之人。

陈凤良缓缓走到中堂屋八仙桌旁的香案边,用鸡毛掸子轻轻拂拭锦绣班老班主晋长隆画像上的尘灰,抬头沉吟挂在墙壁的那两首自己最为喜欢的诗文条幅。

一首是:

坠泪闻歌第几场,

西安又遇殷桃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