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熬夜，第二天醒来，路凹凸有些略显疲惫，他伸了个懒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赖在床上稍微愣了个神，这才下床。

给父母准备好了早餐，一人一份蒸鸡蛋羹，又馏了馏几个小花卷，清炒了一盘空心菜。

父母已经坐在了餐桌旁，看着他忙忙碌碌的样子，母亲很有些心疼，就剥了一个鸡蛋放在了儿子面前的盘子里。

母亲的这一举动，令路凹凸心头一热，这是母亲习惯性的动作。只要他伺候他们吃饭的时候，母亲保准会剥一只鸡蛋放在他的面前，每每这时，路凹凸都会顺从地把母亲亲手为他剥的鸡蛋放进口中细嚼慢咽。

这只鸡蛋，每咀嚼一口，都是满满的母爱。

打发父母吃过早餐，路凹凸仔细地洗了碗筷，又烧了一壶热水，分别帮助父母取出了各自需要吃的药，再三叮咛一定要按时把药吃进去。

七点十五分的时候，路凹凸走出了家门，每天基本上都是这个点，他准时会去上班。

路凹凸有一辆五年前买的桑塔纳二手车，那时，刚考取了驾照不久，正赶上父亲生了一场病，往返于医院不太方便，于是就萌生了买一辆二手车的想法，主要目的还是基于父母上了年纪，家中有辆车的话，以后遇上个什么紧急的事情那样会更加方便一些。

但是最近一段时间，路凹凸的那辆花五千元买来的桑塔纳二手车却一直停在自己家楼前的空地上，油价太贵应该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路凹凸就想着能省点就省点，上下班有辆电动车代步就行了。

行走在上班的路上，路凹凸在考虑着今天上班后的一些事情。

由于昨夜里刚下过一场雨，道路的凹凸处积满了水，人流多的时候，为了在积水中穿行时不至于将雨水溅到其他行人身上，路凹凸总是尽量控制着电动车的速度。

走进公司大门的时候，路凹凸禁不住叹了口气，心情也有些莫名的沉重。

这个时间点，员工们有的陆续地来到公司，南门一侧的考勤打卡处稀散地站着几个人，大家相互打着招呼，看不出大家的表情，都显得有些匆忙。

路凹凸很认真地打了卡，将电动车停在了不远处一座没有顶棚的车棚里，走进了办公楼。

早在三个月前，路凹凸所在的鸿立机械制造公司生产就基本停了下来。处在生死存亡关头的企业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严峻考验。

这是一个有着将近一千多人的老牌国企改制企业。

停产的主要原因是产品创新能力不足，市场严重滞销，项目投资失败，资金链出现断裂，工人的工资已经连续拖欠数月，社保缴费也已中断。更重要的是，企业内部出现了严重的腐败问题。好端端的一个企业就这样突然停了下来，员工队伍出现了莫大的恐慌。

为了稳住这一千多名员工，公司可谓想尽了千方百计。要求员工像往常一样正常上下班打卡，并且以处室、车间、班组为单位组织大家集中学习。

公司规定，凡是每天按时打卡参与学习的人员，每月按时领取最低生活费，对于无故不参与学习的人员则给予相应处罚。

对于这一规定，刚开始的半个多月，工人们大都自觉遵守的很好。

大家清醒地知道，眼下，赖以生存、养家糊口的企业一旦出现问题，那可是大问题，涉及的面也不是一两个人的事，而是事关全厂员工及家属的吃饭、生存问题。所以，大家都竭力地希望企业能够一天天好转起来，当下遇到的所有问题也会慢慢克服、解决。毕竟，企业是一个历经过将近六十年风雨的老企业，能够在市场经济大潮中苦撑苦熬到今天已经实属不易。

员工队伍中出现骚动，既在意料之中，也在预料之外。

铸造车间的员工毛晓媞孩子发烧，婆婆焦急地打来电话，催促她赶紧回家一趟。车间主任正在给大家开会讲形势，鼓励大家正视困难、统一思想、凝心聚力、共渡难关。主任在台上讲得起劲，台下一百多号员工听得却都心不在焉，大家窃窃私语，眼睛盯在手机的屏幕上，一个个心事重重的样子。

毛晓媞忍不住打断了主任的讲话，这让依然滔滔不绝的主任很是有些生气。他不满地睨了她一眼，告诫她有事的话会后再说，现在是上班时间。

主任的这个态度，一下子激起了毛晓媞心中的火气，在大家看来这个一向腼腆、恬静且温文尔雅的秀气女工不会有这么大的火气的，怎么一下子说爆发就爆发了呢？大家有些讶异，会议室里顷刻间鸦雀无声，大家的眼睛都在主任和毛晓媞之间游走、猎奇。

“主任，我孩子病了！我要请假！立刻！马上！”毛晓媞说话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有些激动、有些颤抖、有些无奈，也有些明显的愤懑。

“你要知道，上班时间原则上是不允许随便请假的”。主任粗着嗓门，冲毛晓媞喊了一声，“你就不能耐心等等？！”

“你家的孩子病了，你能耐心等等？你就不心疼？！”毛晓媞几乎是带着哭腔在吼叫。

这些天来，毛晓媞遇到的不顺心的事可谓一桩连着一桩，每一桩事情都令她不胜其烦。

新房子交工了，需要装修，钱还没有着落；小姑子生孩子了，需要吃面，也需要钱；公公骑车不小心栽倒了路边的壕沟里，眼下正在医院治疗，公公没有职业，没有收入，更没有医保，绝大部分医疗费用需要自筹；丈夫初明明跟自己在一个单位，他是仓库保管员，因库房里的一件价格不非的铜铸件被盗，存有重大嫌疑，目前还一直被保卫部门盘问、配合调查。

综合这些破事、烂事，加之孩子突然病了，作为当妈的，毛晓媞的着急上火也是情理之中的。她越想越气，顾不上再跟主任理论，随手抓起桌上的纸笔，胡乱地塞进随身的挎包里，气呼呼地甩门而去，一路小跑着下了楼。

主任生气的样子无法形容，顿了顿，他才清了清嗓子，不无揶揄地尴尬地笑笑，算是自我解嘲，也算是自己给自己找一个台阶，语速有些急促地说道，“继续开会！”

经过刚才的一番戏剧化的折腾，台下的员工已经完全没有耐心继续听主任讲话。

台下出现了骚动。

不少员工吹起了尖利的口哨，一些女员工也叽叽喳喳，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焦灼、迷茫。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在今后的日子里会向何处发展。

车间技术员被主任点名叫上台准备接着讲授工艺知识的时候，技术员还没有站稳脚跟，就被台下的员工轰了下来。在他们看来，眼下最需要的不是学习工艺知识，他们需要工作，需要赚钱养家，停工停产期间的这点微薄的生活费压根儿不能保障他们的日常花销，生活质量必然直线下降，这才是他们最最关心、关注的。

台下的不少员工扯着嗓子开始质问主任，既然公司里一时无法复工复产且处于整顿状态，与其把大家耗在这里，不如放大家一条生路，让大家可以自由地找些零工来干以贴补家用。

主任一时语塞，见场面有些乱，为了平复大家的心绪，他不得不搬出了“杀手锏”。主任干咳了几声，大声说，“组织大家学习是公司的决定，就是想利用这段时间，更好地让大家认清形势、凝聚力量，增强忧患意识，学好操作本领......”

主任话音未落，台下顷刻间起了哄，不少员工跺着脚喝倒彩，出他的洋相，他们从心里不愿意再听他冠冕堂皇的话，无论鼓动工作做得再好，形势任务讲得再动听，他们需要的并不是这些。

主任心里比谁都更加清楚眼下的现实。

其它车间、处室也都在规定时间和范围内自行组织各种形式的学习。

有的车间、部门在组织大家学习之外，还安排大家按照卫生区域清理环境卫生。

为了控制出勤率，公司进一步重申了打卡制度，规定每天早中晚上下班时间必须打卡，考勤打卡俨然成为了一道风景线。

鸿立机械制造公司的工人可以说个顶个都是千里挑一的好工人，一直沿袭了过去国有企业时代的好传统。即使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员工们依然保持着对企业的热爱，集体主义思想尤其浓郁。但是，他们的克制也是有一定的限度的。

无限期的学习的时间一长，各种问题和矛盾便会涌现出来。

各个部门在组织集体学习期间请假的人数越来越多，有的人请假的频次也越来越多。这样就出现了一个奇观：上下班时间打卡的人多，中间学习的时间段缺勤、旷勤的人多。一到下班时间，缺勤的员工突然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这种不正常的现象引起了公司的重视。

董事长吴大志要求工会、政工、纪委多个部门组成联合调查组深入到各个部门开展调查研究，了解员工想什么、缺什么、盼什么？并尽快完成调研，实事求是地撰写出高质量的调研报告，呈报公司领导作为最重要的参考依据，以便及时掌控员工思想脉搏。

联合调研组的牵头者便是路凹凸。

作为工会副主席，他在第一时间内便将政工处长罗子安、纪委副书记耿有为召集在一起，认真地研究了董事长提出的调研课题，并进行了细致的分工。当天下午三人便深入到了基层展开调研活动，他们计划用三天的时间搞完工作调研，然后用一天的时间写出调研报告，当然，写调研报告的事还得由路凹凸执笔完成。

在鸿立机械制造公司，谁不知道，路凹凸的文笔、文采首屈一指，只是为人太过于耿直、低调，一直得不到上层的重视和重用罢了。

既然问题最先出现在铸造车间，路凹凸决定调研的第一站就先去这个车间了解情况。

铸造车间有员工126名，平均年龄48岁。仅有初中文化的车间主任段作成53岁，还有两年就要特岗退休。车间里员工的最高学历是本科3名，专科12名，中专学历27名，高中学历31名，其余的都跟段作成一样是初中学历，个别的还是小学学历。

在这些人员中，年龄最大的61岁，还没有退休，没有退休的原因是当年招工时参加工作时间晚，社保缴费累计时段还不够。

年龄最小的也已经36岁。实事求是地讲，铸造车间可以说是全公司的一个缩影，目前整个公司员工队伍的年龄结构均已普遍偏大，即使企业不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由于新员工进不来、职工子女不愿意进，大家感觉没有多大盼头，企业已经没有了过去辉煌时代的图腾，然而，这的确是一个毋庸回避的现实！

面对调研组提出的问题，铸造车间主任段作成给予了积极的配合。

不同于寻常的是，段作成提供的每一个情况都有别于他在给员工讲话时的表述。

段作成的解释是这样的：作为车间领导、党支部书记、第一责任人，我必须时刻站在公司的大局给员工讲形势、明任务、提要求、稳人心，这既是一个基层领导的首要政治责任，又是一名共产党员所应具备的基本素质。越是在企业陷入困境的时候，越需要我们当领导的忍辱负重，多和群众打成一片，传播正能量。

见路凹凸原原本本地记录着他说的话，段作成的话语也愈加慎重起来。

段作成其实也是一个口快心直、敢讲真话实话的人，只不过，有时候也缺乏必要的耐心，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尤其在做员工的思想政治工作方面考虑的还是不够周全。

诚然，人呐，哪有什么十全十美，如果其他部门、车间的领导做员工的思想政治工作都能像段作成那样，说不定也没有后续的上访事件的接连发生了。

当然，这是后话。

交谈中，路凹凸所提的问题都比较详细、具体，乃至于每一个细节的问题都被他问到了。在很多问题上，总是细致入微、不厌其烦。如果说还有什么问题没有被他问到的话，那只能是一个答案：除非他暂时还没有想到。

段作成和路凹凸是比较熟悉的。

他们俩除了年龄有些差异，彼此的工作特点、性格情趣不同之外，都具备耿直的品格、品性，这是他们多年来相互尊重、相互熟悉的一个基本交汇点。

对于比较敏感的话题，段作成还是选择了沉默。

路凹凸觉得“有戏”，忍不住穷追不舍。

“众所周知的原因，你知道的。”段作成欲言又止。

段作成烟瘾大概上来了，他顺势从抽屉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打火机闪动着亮光。旋即，他又摁灭了，将刚抽出来的那支烟塞回到盒内。

路凹凸没有言语，只是朝着他微笑了一下。

办公桌上摆放着“严禁吸烟”的铭牌，路凹凸手中把玩着，用一块棉纱轻轻地拭去了牌面上的灰尘，又轻轻地放回到段作成的对面。

“说吧。”路凹凸平静地望着段作成，笔尖已经落在了纸上。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都是大家比较关注的。”段作成并非有意在卖关子，他在考虑有些话到底能不能说？说深说浅会有什么后果？这对于一向心直口快的他而言，多少有些犯难。

他是有过沉重的教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