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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017章:滴血成梅

    馀荫园·夜。

    天帷入墨,最是牵惹忧思愁绪,稀星惨月寥寥勾勒,晚风轻徐间,羽雪无力纷洒,子规鸣泣几声,这谁与谁的孤独满纸,写不出、道不明,同是红尘摆渡客,也同是天涯夜归人。

    清辉倒映一双澄净的瞳,眉稍长睫、鼻廓唇峰,女儿家的粉黛娇柔,后脑枕在亭柱,十指两两相握紧扣,梓叶静然仰望碧空,不觉神思飘荡——

    多少回悄悄驻足不前,因为哪怕是微弱的呼吸,也似乎会打扰到那封存在年幼时光里浸满月色的素然身影,他每每缄默不语,静坐海天之间,无人陪伴,或许本就不需要有人陪伴。日夜不过两盏灯,春秋亦彷如一场梦,时岁之于他,姗姗荏苒,却又电光火石,到如今……澌灭无踪,连她也再记不清了。

    梓叶眉心微锁,痛意隐隐约约,预感徵兆不详,心事犹如千钧沉重。幻境之内,一昼已逝,而幻境之外,又究竟是怎样的光景:声东击西,若万一正中芸筝下怀,长至他……会否已然遭逢不测?

    扼断思绪,梓叶再不敢深想,强说不曾有过半分畏怯是假,隔绝在虚幻与真实的缝隙之间,这垂垂漫溢透骨的无助,带来的仅仅只有能让人发狂的绝望。

    “你莫不是害怕了吧?”身后浮起丝丝寒意,浸没单衣如纸,这声线冷淡如冰,一字一句听得清明,在凉风中慢慢化开。

    五指默然紧攥,芸筝似乎已经沉不住气,梓叶闻声缓慢回头,入目的女子同样身披红裙,轻纱泌出幽幽月光,唇角勾笑、明艳绝伦。梓叶并未应答,视线略些偏转,再而看向石亭旁、小园里正俯身莳梅的慕邵衣,淡淡吸一口气,容色无改。

    相对拂了衣袖,芸筝三两敛步,睥视一瞥,眼中攒过星点游辉,暗讽道:“怎么,只与情郎分开一小会儿,便已想念得紧了?”

    “无利不早起,无事不登门,芸筝姑娘既然愿意现身此处,总不至于只为一逞口舌那般简单吧。”双脚自亭栏落下,依次点地,转身与芸筝对向而立,梓叶无心顾左言他。

    “人前一幅矫揉,可论起牙尖嘴利,看来你我不过铢两相称。”莞尔展颜,惊异于梓叶出奇平和的言行,芸筝语顿到此,意味深长,默了一瞬,再复衅衅而道:“我欲如何作为行事,你聪慧如此,竟猜不透?也罢……芸筝诚然无心与人为难,千百酌量之后,觉得此物仍需交由你手,方为妥当,毕竟此地长日漫漫,多少留个念想,也算情有所托。”

    惦念萦心切切,强装夷然,梓叶道:“何物?”

    顺由衣袖往里寻探,芸筝手中稍停,复又故作无心一扯,倏尔掉落一物——“玎玲”,响声清脆袭过耳风,透青朴玉点地即碎:绦穗已为暗红浸染,彼此粘连在一起,早已分辨不清原来的颜色,玉碎数瓣,缝隙中渗出的血迹,触目惊心。

    瞳孔略偏,旋即阖上眼帘,屏息之间,梓叶轻声道:“芸筝姑娘的意思,我明白了。”

    “哦——?恕我愚笨,还劳烦梓叶你细细道来。”芸筝双睑微眯,语气稍重。

    “人死恍如灯灭,若他不幸命染黄沙,你以一缕亡魂恫疑虚喝,我身陷囹囵不得出,我该如何处之;然则,若万幸他一息尚存,我困兽死斗终殁难,反倒成了一缕亡魂,于我又有何益?”忍抑下心底千百痛楚、千百牵忧,梓叶如旧一容平静:“所以,不论我如何选择,似乎都有缺有遗,既不能随心所愿相守相安,那不如……全由你来安排。”

    “你——!”叩齿磕牙化作唇边一丝魅笑,芸筝弯腰小心拾起这残全不全的佩玉,纤长的手指着意拨弄着穗摆,道:“你多心了,东西你也见了,无意留下,不如将它带回澹台长至的身旁便是了,以免……”

    “以免我睹物思人,想起一些本不当想起之事?”顺由话头,梓叶反问。

    闻尽一字一句,负手身后,有意施为却棋输先著,怒气盈胸阒涌,攥紧的手心发出轻微呲裂之声,佩玉一应化作细末。眉染愠色,芸筝威吓道:“贵乎自知,你既早有所思虑,还请谨慎为上。当忆识一点一滴被侵噬干净,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记不清,到了那时候,你就连选择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嘴角的笑容渐浓,芸筝扬手抛洒,漫天齑粉随之游散飘落,发出萤青色微光,双眼迷蒙,隐去了芸筝身影淹没在沉沉昏夜,只余三两话音未落,辗转耳畔、穿刺心膛:“时机舛错,若非昨夜我身负要事,未敢分神兼顾,哼——!要怪也怪闻莺那没出息的畜生……万没想到,你侥幸逃脱一命,今日还敢送上门来,反倒省得我几番颠簸。呵呵……澹台长至和谷米那小东西的性命,我芸筝顺带收下了,但这笔账,终归要算在你的头上!”

    ……

    声音愈弱,终究还是在晚风中消散的干净,这一方幻出的天地复归岑寂。

    “长至,你千万保重……千万不要出事……”雪霰悠悠,舞月披银,幻境一梦,如网在纲一般温缓行进着,而此刻的她,却再没了初来时的宁惬心境。染血的玉佩和潜隐的疼痛,无一不在告诫,方才强装出的舒然自若,连自己的都诓骗不了,又能欺瞒住谁?

    眼下探不出破绽、亦寻不到出路,焦慌与惦念如影随形,梓叶尽力平复心绪,余光中孤独的身影依然手中不停,移栽、覆土、浇溉,似乎不知倦怠,也似乎乐此不疲。

    ——他欲言而不能诉诸于口,她能言却苦于无人来和。

    一池暗水,袅袅腾烟,几朵荷叶枯败萎黄,折了梗茎东倒西歪安睡水涘一隅。石亭低处一连小汀,汀岸衰衰水草,黄绿迭次、映阶纷色,仿佛模糊了边界。而在密织的草叶之后,是满目的红,此处原本就是梅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