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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章台街

    茟奴是在一片野菜地里被捡到的。

    春雨过后,漫山遍野钻出细幼的嫩绿,几日便莹莹翠翠。每逢这个时节,吴城郊村的男女老少都纷纷上山挖采野菜。乡下农人携锄挎篮,嘴里哼唱着古朴歌谣。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爰采葑矣?沬之东矣。”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

    歌里唱的荠菜和芜菁是平民百姓最爱的春日鲜嫩,山脚下有好大一片,许多人都停留在此采摘,而村妇平娘却径自往更远处走去。

    “南山有台,北山有莱。”

    “南山有桑,北山有杨。”

    ……

    她也唱着歌,歌里的“莱”就是藜,也称茟,是一种可入药的野菜,不过乡下人一般叫它灰菜。初春时候的灰菜嫩叶最宜食用,一旦开花就会变老,而平娘就好这一口,她知晓有个地方每年都长满灰菜,于是找了过去。

    只是今年运气不好,这里像是有人来过,把满地的野菜杂草踩得乱七八糟,平娘有些气馁,但还是拨开草叶继续寻找,意料之外的是,她居然发现野草深处藏着一个襁褓,里面还裹着婴儿。

    平娘赶紧把襁褓抱起来看了看,确认了婴儿还活着,而且是个女孩儿。她顿时也不挖灰菜了,抱着女婴急匆匆回了家。

    平娘的男人叫章大关,是个普通的庄稼汉,二人成婚五年都没有生养一男半女,于是夫妻俩决定留下这个弃婴。既然是在采灰菜的时候捡到的,便起了名字叫“阿茟”。

    他们把阿茟当亲生女儿养育,乡下人贫苦谈不上娇养,但也算疼爱有加。也许是好人有好报,在阿茟三岁的时候,养母平娘竟然怀上了身孕,后来生了个男孩,取名章良。

    只是章良有天疾,自打出娘胎就体弱多病,父母费心劳力地为他请医买药,但这样的病医治起来等同于无底洞,很快就掏空了家底,渐渐捉襟见肘。走投无路之际,章大关铤而走险,竟然去城里帮人偷贩私盐。初始只是一解燃眉之急的权宜之计,但入行容易出行难,章大关陷入这项营生无法脱身。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儿能不湿鞋,贩卖私盐是个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活计,终于,在阿茟八岁的时候,章大关死于非命。

    这些年他赚的钱几乎都贴在了看病买药上,家里压根没存下几个铜板,待到丧事办完,牙婆便找上了门来,想买走阿茟。

    平娘自然不肯,可这个节骨眼儿上章良又病了,屋漏偏逢连夜雨,孤儿寡母几乎是走投无路。阿茟从小就知道自己是被捡来的,她那时已经有些懂事了,于是主动提出愿意跟牙婆走。

    平娘抱着阿茟失声痛哭,手心手背都是肉,可现在她必须舍弃一个来保全另一个。

    “阿娘,”阿茟也哭,但她还不忘安慰养母,“好好照顾阿弟,我有空就回来看你们。”

    平娘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地承诺:“我会赎你回家的!阿茟你要好好的啊……”

    阿茟点头说好,随即跟着牙婆离开了村子,头一次进了吴城。

    她在路上对牙婆说道:“婆婆,您把我卖个好点的地方吧,最好是能多些钱的,这样我就可以给阿弟买药了。”

    牙婆听她这般说,又好好打量了这个小小美人胚子一番,见她着实乖巧温顺,不由得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可怜见的,有个地方倒是来钱多,只是……”

    阿茟连忙点头:“我愿意去的!”

    牙婆入行多年早已练就铁石心肠,此时却觉得惋惜,叹息道:“苦命的孩子,愿你将来早遇良人。”

    吴城正是会稽郡首府所在地,乃是扬州部最大的城池,这里有一条闻名遐迩的章台街,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因此地尽是楚馆娼楼,是天下男人的销金窟和脂粉乡。

    八岁的阿茟尚且不懂何为良人,却已坠入章台,成了风尘儿女。

    春去春又来,郊外野菜生长了一拨又一拨,光阴数载,阿茟已经满了十五岁。这些年她在章台街过得不好也不坏,说不坏是因为在这里衣食无忧,她初入柳花院时尚且年幼,只能先做个使唤丫头,帮着歌姬妓娘跑腿传话,谈不上劳累,偶尔还能得些赏钱,她都尽数攒了起来,托人带回家去给平娘买药。

    说她不好,是因为只要卖身入了章台,便一辈子都是贱籍,即便将来赎身出去,也难有良好归宿。阿茟长到十一二岁的时候就不再当跑腿丫头,鸨母专门让她去伺候花魁娘子,要她学些服侍男人的本事,又请来女先生教她识字弹琴,大有悉心栽培的架势。同时还给她改了名字,唤作茟奴。

    从此她便不再是乡下来的野丫头阿茟,而是章台街随君采撷的娇奴儿。

    如此教养了两年多,按照章台街的规矩,茟奴十四岁就该梳拢接客,只是她迟迟不来天葵,鸨母担心冒然破瓜于她不利,搞不好花出去的真金白银还没赚回来,这棵摇钱树就折了,岂非好大一桩亏本生意?再说章台街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妓子幼嫩,偏偏碰上野蛮恩客,最后闹出了人命。

    于是茟奴被继续“金屋藏娇”,鸨母是个精明的生意人,颇懂得奇货可居的道理,一边继续请人教养茟奴,一边对外放出风声,说自己手里有个极品绝色的娇软美人。如此遮遮掩掩神神秘秘,倒把一众风流客的好奇心勾了起来,千金奉上求见美人一面。

    但客人十次求见鸨母有九次都推脱的,偶尔那么一两次才让她出来打个照面,弹支曲子。茟奴不负众望,果真出落得楚楚动人,眉娇眼媚,惊鸿一瞥令人魂牵梦萦。待到豪客想要一亲芳泽,鸨母便赶紧把茟奴唤走藏起,只留下令人想入非非的脂粉香。这样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风情最为动人,众口相传,茟奴一时声名鹊起,想做她入幕之宾的男人犹如过江之鲫。

    鸨母倒不担心长此以往,茟奴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一来她从小便温顺听话,胆子也小。二来她家里又是那种情况,母亲老迈幼弟多病,两张嗷嗷待哺的嘴都要靠她接济,只要拿捏住他们,就等于捏住了茟奴的命脉。

    如今茟奴已来了葵水,声势也营造得差不多了,再拖下去难免有拿乔吊胃口的嫌疑,于是鸨母盘算着就在近日挑选个出手大方的豪客,把茟奴打包送上床榻。

    “茟奴!茟奴!茟奴——”

    这日还不到晌午,章台街正是清风雅静的时辰,柳花院里就响起了鸨母郑爱彩扯着嗓子喊人的声音。

    半晌无人回应,倒是闹醒了好几个花娘,一个个推开隔窗探头出来,云鬓散乱,脂粉半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