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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月下惊情

    驿站一夜,实有两人彻夜未眠。一是未晚,忧心其父之事且思家念亲意浓。二是师父杨清明,他震恨于师妹遭遇的滔天人祸。无需复述,俗语云,‘隔墙有耳’,世不欺人。除未晚听得陈李二人一句半言外,怪医“神三手”则从二人言论前尘旧事起,便一字不漏入了心。年少之情本就难忘,凡听及与师妹有关之事,便格外关注。且他期望两徒儿将来出师离谷时,能顺利踏足江湖,也在暗中收集江湖消息。他记忆惊人,但仍留下书稿,后经未晚整理成册《神三手札》。此册流传后世几百载,记载着各国经年之奇人异事或重大国事等,这是后话。此次杨清明无意中得知,师妹受尽颠沛流离之苦,均源于当今帝王一己之私,竟不顾及旧时提携之恩离间、暗害师妹夫妇,逼杀二人葬身江底。听得详情更是恨意喷涌,痛恶此人心思冷酷歹毒,无一丝仁善宽厚之德。毒害朝廷栋梁,恩师之女。此事若传之天下,无义无德之君,天下必将唾弃讨伐。也给近年崛起之越国以可乘之机,然口言无凭难以摧之,且百姓何罪之有?兴起战事必生灵涂炭,白骨于野。苍天虽有好生之德,但此昏君不可姑息纵容,其罪孽不可恕。既其为人无恩无义,背义忘源。且让他这道貌岸然之人也品够那些,从高塔坠入幽谷的诸般滋味。想来必是妙不可言,欣喜入骨。杨清明心内冷讽,赤目怅恨。双眼一刻未合,深夜筹谋安排了几件要事:一是即刻向二师兄温韫修书一封,飞鹰传信。其内详陈师妹夫妇罹难缘由,并细析天下形势,告之孤子年幼失怙之境。劝言师兄以孤子和大局为重,不可冲动行事。需知空口无凭,只得虚与委蛇,蛰伏待机。复提世言:“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二是待明日护送二徒安全归谷,安排小徒未晚学艺事宜。三是后日出谷,亲往探查师妹生死之事。

    驿站次日,人来车往。未晚忧心家事,精神疲惫,无心赏观涌江河景。见师父也似此状,不由关切问道:“师父,昨日受累了,今日可要即刻起启?”听此一问,清潇亦觉察师父双目赤红,脸色晦黯。似有巨变之事发生,犹如当年大师伯之死。便静候吩咐,待立一旁。

    “晚儿,昨夜你可知道,隔邻酒肆有何动静?不可隐满。”杨清明肃问道。

    “师父,我听得有人提及朝廷之事,谈及父亲获罪御职。甚是担心,后再无所知。”未晚应答道。

    杨清明紧绷的心弦一松,慈爱地抚了抚未晚的头。叹道:“好孩子,无需担心,上车启程吧。清儿,你在车内照顾好师妹。为师暂且在车前引路歇息,语毕转身,引马赶车快速启程。

    清潇陪同师妹坐进车内,对刚才师父僵挺背脊的一幕,疑云迭生。向未晚探问道:“你听到伯父有何急事,如此忧心?说来听听,”未晚复言一遍,清潇疑云未散。暗想,以他对师父性情的了解:无事云淡风轻,言语诙谐。易事轻慢如常,信手拈来。难事镇定自若,谨慎有序。只有遇痛心恨事,脸色灰败,疲惫无措。似乎风伯父之此未必如此简单,难道?……清潇想及此处心神一震,再不敢往下揣测,更不能明禀于师妹。一时间,师兄妹二人各怀忧事,相顾无言。

    临近正午,马车行至一条狭长的山村小道。四处断壁残垣,似古战场荒芜之地。草木萧疏,至断壁处已无路可寻。未晚听得一阵“咕隆……”轰响,未及探看,眼前一黑,坠向深处,似沉似浮上下移动。未至半刻,眼前一亮,不由闭上双眼。待眼睁开,人已置身船舱。行船近一里后停泊靠岸,沿河水草丰盈,两岸连山,碧色浓郁,重恋叠嶂,无一阙断,山谷形似待放的荷花,美如仙境。师父说,此处就是师门之地——无涯谷。山谷风景如画,实则迷阵遍布,草木皆兵。河水碧波如蓝,实为深壑暗涧,夺人于无形。山流溪谷,草木花香,皆可为药为毒。这是一个有着自然之智的地方,没有争斗,没有世俗,和谐宁静的世界。

    师门唯今坚持的宗义是:扬善惩恶,不得背祖忘宗,不得危及师门,不得同门相残。

    下了船,走过一片密林。眼前出现几处竹屋,高高低低,与周围几丛竹子自然成趣。

    “师兄,你回来了!”一声轻快欣喜的女声,伴随一声“爹爹回,回爹爹!”的清脆童音,从竹林处传来。见一年轻妇人手拎竹篮,踩着落叶健步走来,身后跟着一虎头虎脑的小男娃。未晚猜想,这定是师娘和小师弟。未及问候,师娘一双有力的手已拉着她进了竹屋,还一边激动地叹道:“你是琬妹的孩子,果然是小琬儿!与你娘少时极相似,只是比她沉静,不如你娘动脱。”言此又打量了未晚一眼,赞道,“美,不错,真是美,胜过你娘啦,哈哈哈!”爽朗的笑声把未晚逗乐了,心中即刻就喜欢上这个师娘。心道:做个像师娘那般的女子,真好。这个师娘,性情真是豪爽,不似高门女子的矜持,也不似名门淑女的幽雅。天生质朴,无拘无束,英姿飒爽。未晚见此,接言问候道:“谢师娘夸赞,我娘常念起师娘说,‘还是绮霞师姐潇洒自在,既有女子的美貌,又有男儿的英姿。’我娘她却真真羡慕你呢!”

    绮霞听着未晚模仿着师妹的口吻应话,不禁羞忸问道:“你娘真的这样说过?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琬妹总是会哄人开心,少时的她可比你活泼俏皮呢?鬼主意一个接一个。”语中带有无限的眷恋和追忆。

    “绮霞,你们有话以后再叙。晚儿今后长住此地,彼此相处日长,机会甚多。你赶紧整理膳食,潇儿晚儿想必都饿了。”“师娘,我们一起准备午膳吧。在家时,我也常做。”未晚不待师娘开口,接过篮子剥起竹笋来。“嗯,瞧这孩子比她娘还机灵呢!生个女儿就是贴心,这样一想,绮霞的脸不由一红,看了看自己的夫君应道:“师兄,你刚回来,舟车劳累。清儿,你去缸中取盆水来摆盆架上,给你们师徒俩洗脸静手。”清潇即刻奔去打水,师父则抱起幼子进了里屋。

    半个时辰后,午膳端上了。一桌子山珍野味:清椒炒竹笋,花菇炖野兔,蕨菜芯炒鱼丝,桂香山鸡,粉蒸荷叶糕,西葫芦嵌腊肉,还有白糯的珍珠米羹。吃得未晚口舌生香,胃口大开,撑得小肚子溜圆。餐后还托着肚子,意犹未尽地打了个饱嗝,惹得众人大笑不止,满室尽欢。

    午间,师父一家小聚闲行居。清潇则依师父吩咐,领着未晚到竹林各处察看,随兴行走,记下竹居的地域。若误入其他陌生林地与水域,既有性命之危,也会给师父徒增烦扰。

    无涯谷原是无邪谷,世人并不知晓它的地域位置,它不喜张扬,自给自足,与外界隔绝。其神秘在于,此谷看似清风明月,宁静和煦,实则处处暗设杀局。或机括,或药香,或水毒,或虫兽,全是借助自然中草木水土为屏障。天地自然,原本就相生相克,互为制衡。谷内分林玄、竹居、水镜、山清、花阆五支,师门各支弟子自专一技,林玄院擅阵法,听竹居擅医术,水境轩擅机括,山清阁擅驭术,花阆苑擅制毒。他们各有所长,各司其职,又互为依助,和睦共处。

    未晚的娘温碗和师父杨清明、二舅温韫、师娘绮霞四人虽为同门,但出地各异。未晚听娘提过,师父入竹居学医,二舅入林院学阵法,师娘入清阁学驭术,还有逝去的大师伯入花阆学制毒,而娘亲则入水轩学机括。各支师尊一生只收两徒,一徒承师尊衣钵,另一徒则为记名弟子,可传承师门另一支的衣钵。如娘亲是花阆苑记名弟子,却衣承水括。而师父为水镜轩记名弟子,却衣承医术。师娘是林院记名弟子,却衣承驭术。二舅为竹居记名弟子,却衣承阵法。大师伯是清阁记名弟子,却衣承花阆。这样的收徒规矩,源于师门坚持的宗义。

    一个时辰过去,未晚终于走遍竹居,竹居真称得上是个药庐。除四座竹楼,其余空地皆是栽种各种药草的篱园。林林总总的药用草木,未晚看得眼花缭乱。回至听竹居,脑中还忽闪着师兄在篱园里细数药名的情景,满心好奇艳羡。

    “晚儿,师娘说安排你住听竹居,就是靠近竹林的那座小楼。里面空间雅致小巧,你会喜欢的。且从楼上远看谷里,风景很美。现在我引你去,你把随行包袱也一同捎去吧。我住品月居,闲时或有事都可以来找我。”语毕,清俊的脸上漾起笑意。

    “好,辛苦师兄了。”未晚应答道。

    听竹居格局不大,只是两居室小竹楼,一厅一室。竹林掩映中静立一处,高高的吊脚,竹楼似凌空悬着,一道斜梯倚靠竹楼外廊。抬级而上,竹节轻响,别有情趣。未晚转身与师兄作别,拎着包袱上了竹楼。竹楼廊道四面环绕,边缘设有栏干和竹凳,可以凭栏闲坐。竹楼只设一门,打开厅门见厅中一石桌,摆放着小巧的茶具。正对厅门的竹墙上垂挂着一幅山居图,右侧墙设有一窗,竹帘紧闭。左侧一小门,里面是寝居。屋内一卧榻,一书桌,一竹箱,一小窗,竹帘垂挂。卧榻与书桌一东一西,相对而立,书桌背墙。墙上设一长排的书架,上面分类摆放着各种药书、图册等。整个竹楼空间小巧,紧凑,洁静,质朴。未晚挂起竹帘,居室亦发敞亮。心里十分欢喜住在此处,便打开包袱摆放起自己的物品来。她把衣物一件件叠好,放进床榻边竹箱里。再整理包袱里其他零星小件物品:一个娘亲绣的荷叶香囊,里面放了干野菊。未晚拿在手中闻了闻,很清淡醒神的味道。一把小小的银月弯刀,长约一掌,柄上雕有飞鹰,刀鞘上绘着精美的腾云彩饰。这是父亲的随身配饰,说是一个羌族首领敬献的谢礼,父亲转赠给她作见面礼。那时离风得了父亲的配剑,欢喜地在她面前舞了好几回。想起这个情形,未晚就觉好笑。未晚顺手把弯刀摆放在书桌砚台旁。再从包袱里拿起娘亲新做的一个荷包,荷包里装着几条小手绢和两个小香囊,香囊是自己新做的,一个绣着云霞,是要送给师娘的,里面装了桂花香料。一个绣着粉荷,留给自己用,里面存放的是自己喜爱的菊花。未晚正要把荷包放入衣物箱里,发现荷包破了一个口子,很细,长约一指。未晚担心香囊破损,赶紧打开荷包察看,还好,香囊完好无损。“晚膳时,就给师娘送去,免得丟失了。”未晚想了想,便把香囊掏出放入袖袋里。再去拿另一个香囊来察验,手一摸,指尖却触到一个凉滑的硬物。未晚索性把荷包里的物品全倒在书桌上,竟发现其中多了一块黑色的圆月环。“这不是我的东西,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物件。”未晚暗道,又去翻看其它物品,除了荷包破损,多了一块黑环,其它完好。未晚拿起那块黑石头似的圆环,坐在桌前察看。黑环由两个缺月环成,两月之间似鱼眼状,鱼珠是一圆孔可伸入手指。黑环虽杯口般大小,却有点沉。贴在手心冰凉细滑,丝丝凉意漫向指尖。浓墨似的底色渗着月白水纹,似黑白缠绕的飞龙。察看片刻后,未晚对其再无兴趣,遂把它放在砚台旁。拿起粉荷香囊挂至腰侧,摆放好剩余的物品,关门下了竹楼。

    未晚居住的听竹居离师父的闲行居只百步之遥,未晚沿着竹林小径走了不过半刻,便到了闲行居楼下。正巧清潇师兄也从另一条小径走来,两人一同进了竹楼。未晚见师娘正拿着布样在纳鞋底,竹凳上放着一打麻线,手中的麻线在布面上来往穿梭。“师娘,在纳鞋底吗?小师弟呢?”“是啊,晚儿是不是经常帮你娘做绣活呀!小师弟玩累了,在午睡。”“做得不多,跟着我娘学一学。师娘,这是我在家时给您做的香囊,娘说师娘喜欢桂花,这囊里是干桂花做的料。针脚不是很平整。师娘别笑我哦!”语毕,调皮地揪了揪耳朵。师娘放下鞋布,接过香囊凑近闻了闻,再细看一眼,惊喜道:“嗯,真香,最奇的是绣面上绘有云霞呢!这香囊小巧、实用又不乏美观。晚儿,你有心了!师娘收了个贴心的礼物呢!”说着随即把香囊系在腰间,对眼前两个徒弟道:“清儿,晚儿,师兄让你们到了这,直接去蕴香居找他。你们快去吧,别让他久等。”语毕又拿起布样走起了针线。

    未晚跟着师兄快步下了楼,沿着竹林小径走向西面最大的一座竹楼。没行几步便到了楼前,竹楼分上下层,均是规整的楼阁,共八间竹屋,二层楼道紧贴底楼东墙。竹楼四方设围墙,由一道院门连着,门额上挂一竹匾,上书“蕴香”。院门敞开着,清潇引着未晚快步进了一楼“竹室”。“清儿晚儿,你们过来。”未等两个徒弟问安,师父已急切吩咐起来。指着屋内墙上,架子上,桌上摆放的约几百种药材原料道:“清儿,你须领着晚儿把这竹室的药材理清名目,药性,原料真假,气味及特性。”略一顿,又道:“要准确无误认清药性,才能以药治病。须知,同一药用于不同的人身上,药性定有差异。同一种药不是合适的气候、季节用在同一人身上,药效也有差异。学医,首学药。学药,首认药性,后闻药香,再判药效。希望你们循序渐进,戒骄戒躁,把里间的药书分门别类看完,并把这外屋的药材准确无误地认清。不可写在纸片上作记录,若是行医治病,关键在于胸有成竹。否则靠手记笔录,你们终难成师!今日安排的课业,估计需花费一两个月的时间,你们的课业须自行完成。明日,我有事需出谷一趟,最后的认药、辨药、闻香,待我归谷再行考核。若无大变故,我一月后必回。”

    “师父,你要出谷?”清潇切问道,他担心师父为了其身世之故,只身涉险。“嗯,不必担心。不是为了你的事,眼下你们安心学艺,只有把自己真正变强大,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否则,一切空谈。你们须切记为师的吩咐,不可急躁,不可贪多,医者医心,既要有仁心,更要有慧心,慧眼。唯真才实学,技艺傍身,乃为生存之道。”

    “是,徒儿记下了。”清潇率先应道,未料晚儿却反问道:“师父,您说的我记下了。我想问师父,若有不明之处,可否请教于师兄?师兄比我懂得多呢!我怕及不上他,过不了师父这关。”言语稚气又故作老成的模样,令人想发笑。

    “晚儿应是心急了吧,学医心急不得,否则终无所成。有疑可问,若是以问来的结果治病救人,你可放心施救呢?”师父不应反问道。

    “别人说的不放心,但师父说的我放心。师兄嘛,不知道该不该放心。”一连串珠子似的话弄得师父杨清明哭笑不得,师兄的脸呢,一阵红一阵白。未晚话落后看到这幅模样,还关切地追问道:“师兄,你可是身体不适?莫非病了?”

    “好了,晚儿,你有疑问可以请教你师兄。但不可只听不查,任何疑问都要自己查以实据。不能只是道听途说的答案。你们现在,先入里间翻阅那些医书去。”杨清明打断问话,笑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