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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明旻公主

      廉衡将策卷铺展在前,却并不看那文章,只面额贴地,词气苍凉似在状告却又陈情:

  “吾皇德隆望重,内外皆敬,观宇宙政治宽和,体孝廉爱恤民命。今天下太平,尧年舜日。流逋四归,兵甲生尘。童子何幸,躬逢其盛。然,青霄白日帝辇之地,竟有魑魅横行,藐视王法,目无纲纪。视百姓为羭羊,轻人命为草芥。草民逆鳞进谏,只为状告三大鬼。”

  闻得此话,满朝皆惊,明皇昨日圈定的试题乃是论“粮储”之道,这小儿不仅离题万里,更是妄图陈冤,心虚的心不虚的、平日干过缺德事没干过缺德事的,都悄悄观摩着圣颜,见明皇笑容渐散,个个缄口凝眸埋低身子,张着双耳朵往下听。

  “这第一大鬼,长年蟠据‘天命赌坊’,权倾朝野挟朋树党,不仅出入扈从如云,秉性更是贪婪娇纵。多年来不仅操纵赌坊私铸宝钞,更是挟迫良民以金银换宝钞,剥削百姓凌驾国法!去岁九月,协同户部命官,联合盐商克扣百姓金银,百姓不从,竟于交州府衙门口乱棍打死八条人命,悄然隐没欺瞒天耳,此其一罪也;今岁上元之夜,‘云液坊’胡氏烧锅兄弟,因赌输后只赔宝钞拒不交银,便双双遭棍棒暴打。恰逢五城兵马司西城副指挥赵英经过,入内救出,孰料顺天府衙滥用职权,强行从其手中将胡氏兄弟掳去,协同老贼,杀人灭口夤夜抛尸,此其二罪也;”

  话到此处,“老贼”敖广早已阴云密布,而马万群及其党羽却掩都不掩那喜悦之情。户部尚书纪盈、顺天府尹胡惟仁连忙出列,双双叩地齐声鸣冤:“陛下,微臣们冤枉啊,狂儿胡言乱语无端构陷,望陛下明察。”

  明皇并未答话,廉衡亢声继续:“月前,恶贼借兵部移送武器之由头,贿通漕运,于洪水饥乱之后,民力衰微之际,私建牙市,从台州椒江一带贩得满船幼女,掠卖于秦楼楚馆烟花柳巷地,令人发指发寒,此其三罪也。”

  兵部尚书熊韬略闻言出列,亦匍匐跪地鸣冤叫屈。

  敖广已然不顾明皇威仪,朝堂之上竟厉声呵斥:“尔等竖子,大殿之内课语讹言,理当即刻赐死。”

  廉衡似作耳聋,埋首继续咬人:“这第二大鬼,多年雄踞‘银楼’,勾连朝中大臣,操纵富贾商人,利用职权大肆屯金积银,乱吾民生伤吾百姓。”

  闻言,吏部尚书马万群适才一脸的喜悦,转瞬扫荡干净,瞧他迭忙出列,对廉衡那叫个怒目相视:“陛下,小儿血口喷人,切莫信他一面之词。”

  孰料敖广一声冷笑:“马大人,他还没说什么呢!”马万群看眼敖广,便又巴巴看向明皇,奈何明皇面无波澜,依旧是定定盯着匍匐在地的廉衡。

  廉衡察情继续控诉:“去岁荒年,吴越地区浊浪滔天,四望烟绝。吏部豪言请命,亲赴台州勘察灾情,却伙同巡按察使造册谎报,套取国库白银八十万两,至今期瞒吾皇,此其一罪也;我朝银脉稀薄,下令勒石禁采,然诸官却争相私矿。其中犹以这恶贼独大,伙同刑部,擅自徭役各地囚犯为其免费采矿,仅去岁一年,仅河南嵩县马槽山银矿,就为其及其党羽敛银上万两,损我银脉伤吾国法,此其二罪也;自先皇起,就有片板不得下海之禁,为防倭寇,为防金银流入乱吾民生,孰料恶贼猖獗藐我海禁,会同工部,连年累月借由东洋、南洋海运以茶叶瓷器私下互市诸番,不仅套取白银扰乱市制,更是暗通倭国动吾国基,此其三罪也。”

  适此,刑部尚书佘斯况、工部尚书丰四海纷纷出列跪倒。一个说“陛下明鉴。老臣克己奉公,绝无贪夺之迹啊。”一个说“陛下,老臣自奉廉能清正,狂悖小儿蓄意胡诌,污蔑朝臣,恳请陛下当即杖杀了他。”

  满庭静寂时,人人自危间,狂儿再道:“朝廷重臣乃国之栋梁,何以都人头挂在鬼项。二鬼及其党羽,斑斑罪恶罄竹难书。小儿智浅,只知买卖经营,为富在仁,绝非巧取豪夺;但懂官之拔擢,在于护民,绝非白日剽杀。”

  大殿内外寂静无声落针可闻,“清流做派帮”帮主相里为甫,敛眸看着除昨日刚被罚俸三年的礼部尚书周邦仪之外的余下五部尚书,尽皆鸣冤跪地,以及向来傲立群臣的敖广、阳奉阴违的马万群,皆一个个怒火攻心虚汗涔涔,不免吃惊吃笑。而明皇平静面皮下,亦藏着深深冷笑。

  廉衡挺身跪直,将言继续:“吾皇抱德炀和,顺承天意。察万物仁厚礼贤,治四方轻赋省刑。今天下安定,文修武偃。公无负担,民业有经。童子何幸,躬逢其泰。然,乾坤之下海北山南,却见饕餮污官,坑绷拐骗四处喋血。区区小儿情愿戴罪获刑,也要诓论‘钞法’这第三大鬼于御前,求达圣听。”

  百官再次阒然,一个个仗马寒蝉。

  明皇脸色骤沉,适才其攻击敖马两党的快意,很快被其逆言遣散:是此小儿,又欲何论?!

  敖广不禁哂笑,马万群亦作冷嘲,这黄口竖子倒不必他们收拾了!再多说一句,明皇定让他死无全尸!

  敖顷腹内焚火,罔顾威威朝堂,出声低斥:“廉衡,注意分寸!”

  闻言,敖广急瞪敖顷一眼。亦咂摸明白,日前抱月楼给他们上眼药的就是眼前这竖子。

  唐敬德咬紧眉毛,心说这小子就是想登天,也先摸清这朝堂水深水浅再胡来!不沾是非的他一忍再忍,末了委实不愿这小子上赶着赴死,身首异处,便在唐卧仙眼神阻碍下出声低斥:“廉衡,朝堂重地,适可而止。”

  两位贵室接连壮胆发声,制止其到处咬人,倒让一众大臣心下一惊,这狂小子究竟是何来路?其背后靠山怕是只大不小了!

  太子明晟,亦神色严肃的盯着这横空出世的孺子!

  只明胤一人,朗月无边看似四海波靖。

  而从头到尾表着副诚惶诚恐、万死难辞其咎的太子太傅杨鸿礼,瞥眼闲云野鹤十多年、刚刚入京面圣的轻裘大带,见他随百官一样惊诧,惊诧之下隐藏着微不可察的滔天盛怒,薄薄一笑,心说:很好!很好!

  廉衡哑着嗓子,双手撑在那份明知晴天都会叫明皇打霹雳,何况现在阴雨天的文章上,无视项上脑袋无视旁人劝阻,逆言再进:“比岁钞法不通,百姓料钞十锭却斗粟不可得,皆有因可寻。其一,钞纸、印钞二局大肆滥发宝钞,朝廷出钞甚多却收敛无法,致物重钞轻,是此宝钞信用日降,阻滞难行;其二,户部昏聩,泄露铸钞铜锡比例,出卖火漆镟边之术,致民间私铸之风日益猖獗,由是物价涌贵,宝钞更遭百姓排斥;其三,‘倒钞法’下,旧钞贬值快于新钞,奸商贪吏利用新旧价格差异,乘机渔利。而民间为防贬值,宝钞非昏软者也是当即揉烂以换新币,是以新钞供不应求,旧钞愈发贬值;其四,钞贱银贵,坊间交易皆私相用银,是以纸币日贱;其五,钞法政令不一,如官帑出纳仍用银,百姓却用钞,然鱼课盐课、班匠关税无一不以银缴税,以致民情沸然,钞不为钞;其六,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令政不能行,法不能施。”

  龙颜阴得能挤出水。

  众人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朝堂之上,那学比山成又辩同河泄的砚石之骨,他也是此般囊尽百官,施以苛责。

  “钱银钞皆用,令天下俱疲,草民身处当中,惟察两件弊病:一,积银之风日盛。南北藏镪至百万者,犹数富商大贾、皇室宗藩,是此,富者愈富贫者愈贫,伤吾民心;二,破坏及扰乱市制。譬如郡县藩地皆以货易货,然米不能久,钞太虚亦复有浥烂,百姓为其所累疲于应市,耗吾国运。”廉衡停歇一句,再道,“小儿才薄,但懂‘为人臣者,以富乐民为功,以贫苦民为罪。’何以六街三市万千门户老百姓,金银皆被搜刮替换干净?何以官富民贫、百姓终日惶惶以匮银为虑,致民业凋瘵?只当这钱钞银皆用为虚,窃换百姓金银为实!试想,民虽愚,谁肯一金买一纸……”

  “大胆!”明皇厉声喝止,终于出声。他能由头到尾容廉衡狂言,不过是借他揭露群臣短处而叫他们心怀畏惧,自行收敛。本以为沉默将一以贯之,孰料天子訇然一声霹雳,吓得百官油然寒颤,腰弯得更低,只敖广一人还端住架子,鏖站大殿形如护国柱石。并非这圣天子沉不住气,而是这句“民虽愚,谁肯一金买一纸”与傅砚石当年,当庭指责未差一字,一瞬间仿佛那人又站他面前,直言不讳。

  廉衡强自按捺住发抖发颤的声音,再次深深叩拜,在天子盛怒里说完最后一句:“何以今朝似刀俎,百姓为鱼肉?泱泱大国,与民争利,竟似戕民之贼!”

  “大胆!大胆!”明皇拍案而起,“禁卫军呢?狄武?”

  “末将在。”狄武狼忙进殿,想他赳赳武夫,亦被廉衡的狂言惊出一身冷汗。

  谨身殿鸦默雀静,所有人屏息凝神。只道会听个嫩嫩口气的策卷,孰料是这般刮刀子下冰雹的咬人文章。未提一人名讳,却将半个朝野摘控干净,好一个“上天少张梯”的皮佬小!而使人真正心悸的,是你不知他下句还会再道出哪些掩藏在夜幕里的腌臜交易,以及,区区小儿究竟从哪里获悉如此多的惊人秘密。

  敖顷脸色缟素,唐敬德冷气森森。

  明皇坐回龙椅,道:“朕钦定恩科,铨选人才。小儿不知高低,诓论国道,将他打入天牢!”

  闻言,廉衡埋首苦笑,堂堂一帝,竟也这般稳不住心性,不辩因果就将他直接喂牢!这就是生杀予夺的皇帝,表面是光风霁月的终南山上雪,转个身不过盏粉饰太平的黑漆皮灯笼,若非他当年以耳代目,偏听偏信,怎会生出血溅白绫的滔天巨冤。

  因早就做好了牢狱之灾的准备,也深知明皇绝不会刻时刻日就要他小命。廉衡施施然三叩其首,抬眸直视巍巍天子,平心静气谢恩道:“草民谢主隆恩。”

  过分冷静,反让旁人自惊自怪。

  杨鸿礼迭忙出列请罪:“陛下,微臣有罪。臣明知他文章狂悖,却未能先行阻拦,致此情此景,惹龙颜大怒,臣首当其罪。臣甘愿辞去太子太傅一职,回乡思过。还请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说得个感天动地忠贞不二,撇得个干干净净天衣无缝。廉衡那一刻特别想看眼这位与父亲同袍同泽的太子太傅,脸上的表情。明皇自顾上生他闲气,略略挥手让他平身。然无人知晓,此时此刻杨鸿礼是何等腹热心煎,他瞥眼轻裘大带,便巴心巴肝地瞅向殿外,望眼欲穿地等着那个人来。送廉衡入狱可压根儿不是他目的,他耍的杂技可是出“醉翁之意不在酒”!

  敖顷和周远图眼瞧着廉衡被禁军拖走,枷锁下狱,忙双双跪地求情。

  周远图:“陛下,念其年幼懵懂,皮猢狲性,且是为民请命,才偏离策问诓论他事。所谓不以一眚掩大德,还望陛下息怒,轻饶了他。”

  廉衡与他会试的那点新鲜事,一老一少的“忘年祖孙交”早已遍传京都,成为佳话谈资,明皇自然是知晓的,因而只是深看他一眼。

  敖顷埋首叩地:“求陛下宽恕了他。”

  他到底年少,不比远图公阅尽沧桑,且对眼前事态又十分害怕,以致语调微颤。可他这一跪令架海擎天的敖广形如怒猊,铜眼大瞪,罔顾明皇威仪,劈头盖脸就低斥:“逆子,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