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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001:少年郎

    长治二十五年。

    二月,贺州。

    这座河西草原的苍青之城,恢宏,辽阔。

    它的格局如同帝国的京城,高大浑厚的四郭城墙内是如同棋盘的坊市,排列严整对称。东西、南北两条中轴线是贯通全城的笔直大道,均阔七十步,青石铺地,树漆沥缝,人称漆青道,东西大道曰永定,南北大道曰安和。两条大道十字交汇的中心,建有宏阔的河西英魂碑广场,广场北面,坐落着苍青檐瓦的河西大都督府。

    这日,从东城中门通向河西大都督府的永定大道上,道旁林荫树和两边坊墙以及坊墙内的高楼上都悬挂着鲜艳彩帛,缤纷飘扬,逼退了二月春寒。

    一千绯袍轻甲的河西军儿郎,持槊列于永定大道两边,寒光凛冽的槊尖让后面看围观的百姓都不敢往前挤,只好踮起脚尖,努力抻着脖子朝东边张望。

    迎亲队伍从大江之南的湖州出发,历时三个多月才抵达帝国西北的河西道治所贺州。昨日申时左右抵东门驿,按大唐门阀上午迎婚的习俗,迎亲队伍先在驿馆降车歇一晚,今日上午巳初时分才从永宁门入城。

    一路笙鼓箫瑟交鸣,一百骑慓悍英武的河西军明光铠骑兵在前方开道。甲骑之后是管弦分组的百人舞乐队,再之后是三百人的迎亲队伍和六百人的送嫁队伍,连绵十里,如长龙,无数时令花瓣从百名侍婢的花篮中抛洒扬起,漫天飞舞。

    成千上万的青年男女都伸手去接花瓣,接到的都兴高采烈,认为沾到了世家大婚的福分,自己也能寻得意中人或与意中人喜结良缘。两边林荫道上不分士庶挤满了百姓,坊内高楼上也尽是凭欄或者临窗而立的华服老少,均是议论纷纷,语笑喧阗。

    ……

    “……这可真是,好大的排场!”

    “那是,帝国两大甲姓,兰陵萧氏吴兴沈氏联姻,这排场能不大?”

    “听说和萧氏定亲的是沈氏嫡长女,沈五娘子,怎么又听说出嫁的是沈五娘子的妹妹,十七娘子?”

    “啧,你消息落后了吧,听说沈五娘子得了怪病不治,莱国公只得这么一位适婚嫡女,不得已才换嫁庶出的十七娘子。”

    “咋,庶女?以庶女嫁萧氏嫡长,这咋整的?萧氏,梁国公能乐意?”

    “郎君是才从外地来河西的吧?”

    “咦,这位兄郎怎知?别说俺们有口音,贺州可是俺们帝国西北第一大城,啥口音没有,兄郎怎知俺们不是常来贺州的?哦,俺们是安东大都护府的,贩些长白山货新罗货过来,咋就这么巧,赶上兰陵萧氏娶媳哩,嘿,这排场,气势,俺们回安东可有得说道了。——还请兄郎说说,这事咋整的?”

    “好说好说,这也不是甚新鲜事,只要是咱们河西人都知道,河西大都督梁国公的嫡长郎君生来体弱,唉,长年卧榻的,一年到头离不了榻。”

    长年卧榻,一年到头离不了榻——这话听着啰嗦,安东府行商眼珠子转了转,明白了:这就是说“病秧子”啊。

    这可不得了!在他们帝国“嫡长女”可是很金贵的,尤其世家嫡长女,有才干的都不会外嫁,厉害的能和嫡长子一样承家业,为家主,不那么出色的外嫁联姻,也很慎重,绝不会选个病秧子,否则被其他世家讥笑嫁女“奉上”就大损颜面了。世家之间纵然有差异,但被讥嘲说将嫡长女送去“奉上”也是丢不起这人的。

    说不得,这沈氏嫡长女的“怪病”也不是病,而是沈氏反悔了,“不敢嫁”,遂以庶代嫡;而萧氏竟然同意了,这就有文章了,说不得,这萧氏嫡长郎的“体弱”只怕是很严重了,不定寿不永啊!……当然这话不能外道,腹里有弯弯道道的都在心里猜测、嘀咕。

    但围观百姓中更多的是羡慕之声。

    “……庶女郎啊,嫁给萧氏的嫡长郎君为妻,这可真是,天大的福份!”

    “可不是吗,有哪家庶女能嫁给世家嫡长子啊!”那可是甲姓!

    “虽说梁国公还没立世子,但嫡长就是嫡长,尊荣富贵是跑不了的。”

    也有人嗤声反驳。

    “嫁个病……能有‘天大’福份?”

    “说不得这十七女郎嫁过去就是守活——”“寡”字还未出口就猛地止住,后悔自己嘴太快。

    已经有人怒目而视,“萧氏郎君也敢编排!不怕撕了你的嘴!”

    “哈哈,说笑、说笑,不要当真,瞧我这张贱嘴,抽不死你!”说的人也不含糊抬手啪啪打自己两记嘴巴,怒目而视的人哼一声作罢。

    也有人看得明白。

    “尔等粗浅无知,帝国《士族谱·甲姓》中,兰陵萧氏仅位于皇族陇西李氏之后,乃皇族之下第一世家;吴兴沈氏位列第二十位。”这第二和第二十,差距可就大了。

    “再者,兰陵萧氏家主世袭梁国公,乃帝国唯一的世袭国公,又是世袭河西道大都督,辖十二州军事,统十万河西兵马,沈氏家主莱国公当前只是扬州一地刺史,岂能比之?”

    “……沈氏十七娘子嫁予梁国公嫡长子为妻,就是皇族之下第一世家的嫡长媳,他日沈氏五娘子病愈,也未必嫁得比其妹更尊贵。”

    “哎呀这位士郎说得有理!”

    “读书多就是见事明白。”

    一位老军伍翻着白眼环顾四周大嗓门说道:“当年圣高武就说过,读书要勤于耕耘,就像种田要有心,才不会是憨把式。田下有心那是啥,那就是‘思’,书读得再多,不思那也是‘知上盖了病头’——痴了的!《士族谱》页数多咱不说,但甲姓谱谁不会背?识字发蒙时《百家姓》谁个没背过,前面二十几姓,不就是甲姓?顺口就能背的四字一句,就没人思思这姓前姓后的道道?当年圣高武为啥子要定《士族谱》,这就有大道理嘛。”

    周围的老人都嘿然议起来。

    “老汉小时背的《百家姓》,和儿子、孙子背的《百家姓》,那都不同了,谁的姓又排前,又降后了……只不过跟咱坊间小民也没什么关系,谁有心思瞎捉摸这事呢。”

    “话说老朽痴活五十有七,读过五本《百家姓》,十年一换本,但这头句‘李萧崔裴’,却总归是没变的。”

    “是哩!是哩!头四姓没变,咱们坊间都是知道的。”

    ……

    皇“李”下即“萧”,毕竟是皇族之下第一世家,纵然是病秧子,也是金光闪闪的“第一世家”病秧子,能是寻常的病秧子?尊贵着呢。

    “……除非沈氏五娘子以后嫁给甲姓世子,否则总归尊贵不过萧氏嫡长媳。”

    当然有更尊贵的,太子妃,皇后,但这就不必想了,圣人有皇后,太子有太子妃,世家嫡女不为妾,不可能走“嫁入宫中以妾上位”的路。

    看热闹的多是人云亦云,这么一说,又纷纷感叹了。

    “沈十七娘子真个好命!”

    ……

    新妇的婚车行在长龙队伍的中间,驷马金楠车,青绡锦幔,车内身穿深绯大袖衫礼服的女子冷冷一笑,冰雪般的手指撩开鸾冠前的琏幕,一双眸子冰清,寒气凛冽的眸光似能穿透青鸾车幔,虽然听不清外面那些喧阗的议论,她也知道,约摸是说她有福分……

    凉薄的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手指落下,透逼人心的寒眸便又隐了鸾冠琏幕之后。

    青绡鸾车的左前方,是骑着赤红骏马的迎亲少年郎。

    按理,应该是新郎萧琮迎亲,但“病秧子”新郎“离不了榻”,于是按规矩,便由新郎嫡亲幼弟萧琤前往湖州迎亲。

    马上的少年郎身穿红纱单衣白内裙的迎亲绛公服,身材像霍兰山的小青柏一样挺拔,两道斜眉飞起,眉下一双丹凤眼,眼角微微向上挑起,下颌也上扬,线条有力,流露出骨子的倨傲。他自幼习武,耳力敏锐,听到两边百姓的喧喧议论,眼角更上挑,冷傲抿着的唇角也向上扬起,这种不屑又嘲讽的表情看起来却似俊美高傲的少年郎君笑了一下。

    围观的士庶女郞们顿时惊艳,有人热情挥舞罗帕,还有年轻的士族女郎高声调笑:“玉郎玉郎,再笑一个!”

    玉郎是对美貌郎君的称呼。

    那少年眉毛一扬,下巴仰得更高。

    ……

    巳正二刻,迎亲送嫁队伍行至永定大道东大道尽头,前面就是英魂碑广场,开道的河西军甲骑经过英雄碑时马槊刷地抬起竖在左胸前,目光肃然凝视英魂碑,直至夹马转向,马槊才刷地落下。

    鼓乐喧天,迎亲送嫁队伍行近广场踅北而行,广场上、大道边、高楼上也是人群涌涌,语笑喧阗,直到新妇婚车行入兰陵坊,迎进国公府,人们仍是意犹未尽,热议不止。

    ……

    北城,兰陵坊。

    兰陵坊以前叫永福坊,是大都督府北面的居坊,坊里住的都是河西萧氏族人。河西萧氏即兰陵萧氏的嫡支,二百多年前从建康府整支迁移河西,将霍川要塞建成霍州城,后因贺燕然山大捷改名贺州,高宗皇帝册封萧氏家主世袭梁国公暨河西道大都督,镇守河西,之后永福坊就改名兰陵坊,昭示萧氏以河西为故乡、坚守河西之志。

    兰陵坊内占地最广的宅院当然是萧氏家主的“梁国公府”,高宗皇帝御笔的四字遒劲浑厚却不失雅致风流,和府宅的建筑风格相得益彰。

    国公府占据了坊内大半个南曲,三丈五的朱漆高墙内飞檐栋宇,高低有致,若隐若现于青树之间;府中引玉河之水入宅,围湖造荷池,茵草为岸,植柳为堤,亭阁台榭,曲廊相连;又有清溪绕竹,丛丛郁郁,虽处河西草原的廓廓之地,却俨然是萧氏旧地,建康兰陵巷的雅致风流。

    国公府东南有一园苑名“景苑”,景致更是清丽秀雅,宛若江南山水,其位置却甚偏僻,平时极冷清,鲜有人至。今日国公府大喜,内外喜乐喧天,却无半分透入这里,仿佛是隔绝出的冷寂天地。

    景苑以景为主,居屋甚少,主宅是一座青瓦白墙的二进寥阔庭院,外墙爬满了苍藤之类,麻石阶上两扇大门乌漆漆的,门上锡环也是乌漆漆的,透着股子幽清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