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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013:方寸

    萧琰继续往下念礼单。

    每念一人,萧琮便解说送礼之人的出身、官职,与梁国公府有无交往,利益关系,还有送礼者之间的关系、纠葛等等,信口拈来,十分熟悉,萧琰既惊讶又佩服,“阿兄好厉害!”

    萧琮微微一笑。

    这些年他可不是只卧于病榻,父亲倾力教导他,不仅亲自教他经史文理等诸学,还请任先生和顾长史为老师,教他纵横谋略、朝政时事、各方势力关系、大唐周边局势等等,虽然足不出承和院,但对天下事和文武官员的了解,恐怕比很多朝官都要深。

    而每一单贺礼的回礼,则是萧琰动脑子想,沈清猗提点指正,某些隐晦的关节点沈清猗则留白,交给萧琮去“教子”。

    如是这般,不觉就到了午膳时分,三人去楼下的西次间用过午食,沿曲廊徐行花园一圈消食后,又回到书房继续。

    “……秦州刺史哥舒夜,贺:法显大师西行玉骨佛珠一串、和阗白玉佛像一座、金箔《金刚经》两卷、和阗青玉木鱼……”

    萧琰念着念着哈哈笑出来,“佛珠、佛像、佛经、木鱼……这位哥舒刺史真的是在贺阿兄病愈吗?”其他人的贺礼多少都要带一些珍贵药材,这位倒好,药影儿都没一个。

    “阿琰认为呢?”萧琮回眼笑道。

    萧琰哼哼一声,“一看就是讨好梁国公的!”

    梁国公尊道也崇佛,每逢道祖日和佛诞日均持斋,天下皆知。

    萧琮一听她语气,就知她对父亲有怨。

    怎会不怨呢?萧琮心叹,换了他,只怕也是要怨的。

    他仍然看向沈清猗,目光温润又含笑意。

    沈清猗说道:“哥舒使君四礼中,和阗白玉佛像、金箔佛经、和阗青玉木鱼,此三者倒罢了,只是材质上佳;只那串玉骨佛珠却是不凡,应是七百年前法显大师西行随身的念珠。

    “法显大师西行著《佛国记》有载:坐佛陀菩提树下有感,念持金刚经,化为玉骨,淬入念珠。遂成金刚护持佛宝,诸邪不侵。后法显大师回中土后再次西行传法,在高昌国与西域强族氐族可汗结缘,将玉骨佛珠赠予可汗苻氏公望。

    “四十年后,东晋大乱,氐族入中原建苻秦王朝,苻氏自称佛陀信徒,消弥祸乱,安定天下,在秦国内迎高僧力崇佛法,法显大师的玉骨佛珠也被尊奉为金刚护持镇国圣物。之后苻秦被鲜卑慕容氏燕国覆灭,氐族溃回西域,佛珠也被苻氏带回高昌。

    “之后五六百年,西域风云变幻,部族兴衰、王国更替是寻常,氐族被攻破高昌,佛珠大约也易主;至大唐立国,西域铁勒族兴起,强盛之时横扫河西天山之地,想来法显大师的玉骨佛珠就是那时落入铁勒汗哥舒氏手中。

    “贞观二十年,画圣阎学士奉诏绘《西域诸国觐见文德赐宴图》,画中铁勒汗哥舒伽向太宗皇帝敬酒时,左袖下隐约露出几颗晶透的佛珠,内现玉骨经文——阎学士画笔入微,翰林书画苑的影印本也相差无二,若我观画本无错,应该就是法显大师那串佛珠了:以念力凝为金刚经咒,淬入金刚石佛珠中,形如玉骨,故称玉骨佛珠。”

    与之前淡淡几字,或一两句的提点不同,因玉骨佛珠曾经失落于史载几百年,沈清猗这回就说得详细,却依然清语淡淡,平缓道来,不止说清佛珠七百年的渊源,而且中原和西域的几百年迭荡都在她清音淡淡中展现开来。

    萧琰不由佩服。

    以前随兄长学画,她也翻阅过画圣阎立本的画本集,当然也是影印本,其中就有这幅名画:当时觐见大唐“天可汗”的西域诸国是三十六部。阎学士的画细致传神,但一幅丈二长卷集聚了三十六汗王,以太宗皇帝为中心,诸部王会宴的姿态神情才是重点,一位汗王袖下隐现的几颗佛珠得是多小的细节,几人观画会注意这个?

    反正萧琰是没注意到的,看到了也只是一眼看过,不会去去这佛珠是什么,那时佛宗在西域传法,很多部族信佛,取佛名、戴佛珠这都是寻常,如果将袖子翻起来,估计敬酒的三十六部汗王有多半都是戴佛珠的。

    偏偏她这位四嫂就没有“视若寻常”,不只注意到了,而且只凭袖下腕底露出的几颗珠子就推断是“玉骨佛珠”,并将其几百年的辗转经历都溯源得一清二楚!

    这得是多细致的观察力,又得是怎样的博闻强识和缜密的思维,才能将卷帙浩繁中零散的记载关联在一起推出结论?

    萧琰想想都觉得头大,至少她现在做不到,再次佩服道:“阿嫂真是厉害!”

    萧琮也赞叹的点点头,这玉骨佛珠因与萧氏有点渊源,他才专门去卷帙中查了,但妻子只凭观画时的一点诧异,就从记忆中搜索整理出这些信息,足见阅读广博,而记忆也必然有序,如同书库检索,这点连他也是自叹不如的,顺势接着萧琰的话道:“你阿嫂读书精微,你得多跟你阿嫂学学。”

    他们夫妻虽然成亲不到一年,但因朝夕相处,交流的时间反而胜过许多相处数年的夫妻。之前萧琮病时,两人同在书房就多有交流,沈清猗研读医案之余,也会看些其他书调剂,萧琮当时就发现妻子读书甚多,这亦是寻常,世家教育都有规程,没有读书少的世家子弟,但读书多和读书精深是两回事,他妻子明显是后者。而这三个月他痼疾已去半只是调理,夫妻俩在医案之外的交流更多,他长年卧榻只能读书又年长她几岁,读书自是比她多,但书房内的书只要她读一遍,就成了她的书,理解的精深、见微知著的本事完全不逊色于他。这让萧琮惊喜。

    而这十个月也足以让他了解妻子的品性。沈清猗时常让他想到,萧氏的先祖南朝梁武帝《净业赋》中的一句:“心清冷其若冰,志皎洁其如云。”

    这让萧琮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他很早就对萧琰的教育上心,所谓长兄如父,父亲未能行教子之责,他这位嫡长兄就要代父行职,教导十七。但如今他病愈就要担起世子职责,诸务繁多,而且访客必多,以后十七过来他未必都在,即使在也可能是在会客,就需要一个人代他教导十七。

    这三个月里,他考虑了很多人,首先就想到任先生任洵,但他是父亲的幕僚,这不适合;他又细细勾选萧氏族学经道堂中的夫子,将博学又品性正的叔伯夫子都勾了出来,他们能教十七,但又不适合教十七,毕竟十七是被父亲“幽禁的儿子”。

    最后萧琮选定了沈清猗。

    清猗是最适合的,无论才学、人品,还是身份、时间、地点,都很适合。

    于是萧琮借着今日说礼单,一是让妻子在措置内务的同时也开始逐步进入外务以担起宗媳之责,二则萧琰叫过来听,就是提前埋下伏笔,之后再和清猗说起教导之事就不突兀了。

    萧琰闻得兄长之言立即点头,认真说道:“我会跟阿嫂好好学的。”

    说着放下礼单,直身而起,跽坐到沈清猗案几对面,双手端起还有半盏的茶汤,手指试到尚温热,便端正奉前去,说道:“阿嫂解说辛苦了,请用茶。”

    沈清猗眼眸敛了一下,接过茶盏用了,落手才要放下茶盏,就被萧琰手快的接了去搁到案几上,抬手才要拿起巾帕,萧琰已经端着巾碟奉到她手下。

    “……”沈清猗看了她一眼。

    萧琰黑亮的眼睛圆圆的,清澈分明,满眼的热忱,却又端正,诚敬。

    沈清猗抬手拿起巾帕,按了下唇,心中有种无言的感觉。

    她性子疏淡如非必要不喜多言,但从未有人能让她无言,眼前这少年却已几次都让她默然。

    沉默有时不是讨厌,而是无法拒绝。

    萧琮早已忍俊不禁,唇边含笑,心道:如清猗这般清冷疏淡的性子,就得要阿琰这样的热忱殷切,才能走近她。

    萧琰回身又给四哥敬茶,和阿兄她随便些,不像那么端谨,但诚敬却是一样的,说道:“阿兄辛苦了,请用茶。”萧琮用完她又周到的递上巾帕,萧琮噗哧一笑,接过巾帕拭了唇,“阿兄不用你这么殷勤,你要好好敬奉阿嫂。”

    “我会的。”萧琰点头认真应下,又起身叫进秉笔换茶汤,回到沈清猗案侧落坐,请教道:“阿嫂,法显大师这佛珠还有念力吗?”

    已经七百年了,中间又辗转流经多人,法显大师念持的金刚念力应该消损得差不多了吧?还能有金刚护持的力量?

    秦州刺史送出这串佛珠为贺礼,应该是有其他意义吧?

    孺子可教,沈清猗看了她一眼,道:“高宗皇帝兵出西域,首定河西,河西先祖铖公率军攻破铁勒汗庭,铁勒汗哥舒那罗奉王印出降,与王印同奉金盘的还有二物:一是高宗皇帝出兵前诏发西域的《晓谕西域诸族归夏书》;二是历代哥舒汗传下的金刚护持‘佛宝’,就是这串玉骨佛珠。

    “佛珠和王印一起呈送长安,高宗皇帝返了佛珠,说:高僧大德,志如金刚,心如佛陀,朕心如金刚,亦如佛陀,慈悲万民,一视同仁,则天下安。”

    萧琰点头,高宗铁血也慈悲,以武力收西域、仁心定西域,这是史载可知的,当时西域诸多胡族中“六胡”最强,慓悍善战,顽抗到底,河西和安西的英魂碑就是当年唐军血战的明证,“六胡”战败之后,除了吐蕃是侵入西域这回被打得龟缩吐蕃高原不敢再出外,另“五胡”只能归降,高宗并未屠杀削弱这些部族,也没有行歧视压迫之策,而是如其诏谕所言:“诸胡归夏,一视同仁。”——但高宗皇帝的慈悲,“朕心如佛陀”,这跟哥舒刺史送出佛珠有什么关系?

    她可不信梁国公“心如佛陀”,也不敢相信秦州刺史是腆着脸赞颂“梁国公心如佛陀”,这也太厚颜无耻了。

    沈清猗见她的表情变来变去,心思都显在脸上,有些忍俊不禁,拿起新换上的茶汤微微抿了口,搁下茶盏神色端然道:“佛家一直讲的是,心诚则灵。玉骨佛珠的经咒是法显大师虔心诚念所聚,念力虽然历经七百年的护持而消损殆尽,但经咒仍然淬在珠内,持珠者,只要心怀慈悲,心念至诚,念诵经文仍可得到金刚辟邪护身之力;更何况——”

    她说到这顿了下,看了眼萧琮,见他一脸微笑期待的神色,就知他不会接过去——这是让她无须隐晦?解说周全?

    沈清猗心里想着,清淡语音却极自然的接下去,仿佛没有这个停顿。

    “此物虽非高宗皇帝御赐,只说是返还,但有这么一段渊源在,对哥舒氏而言也是圣物。”

    她淡然说道:“哥舒使君将此物送出,那是甚有诚意了。心诚,亦在送礼之人。”www.

    “心诚则灵”,也是指哥舒夜向梁国公表达的“心诚”。

    她说得更直白,“所谓礼下于人,将有所求,何况是这等诚意。”

    萧琰向她一揖表示受教,转目看向兄长——哥舒夜求的是什么?

    这事应该问兄长,不应该问四嫂了。

    萧琮先向沈清猗颔首一笑,徐徐说道:“哥舒将军一身将略,却被囿于秦州治民,心中难免抑郁。长治十七年,他在安西都护府任右军将军时,杀了麾下一员骄横都尉,孰料那人却是安西大都护李公常煦宠妾之兄……”

    萧琰哎呀一声。

    原来这个倒霉的哥舒夜得罪了安西大都护,所以被撵到一州当了刺史,这是想寻门路重回军中。大唐重军功,虽然从世宗皇帝起大兴文治,但“文臣治国,武臣治军”的国策未变,武将地位并没有降低,与文官齐平,这个哥舒夜如果精于军事而不擅于文治,想回军中就很能理解了。

    萧琰恍然道:“他是想回军籍,调入河西军?”

    萧琮微笑,说道:“安西他是回不去了,只要李大都护在。”

    萧琰闻言皱眉,对这位安西大都护油生不喜,挟私报复,这等心胸怎能统领安西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