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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013:方寸


    但她跟着想到,这道理她都懂,当今圣人会不懂?更何况,安西是大唐西境门户,又是多民族共处的区域,圣人即使犯些糊涂,也不至于在重大任命上失误,让一位心胸狭窄的将帅治安西军,岂不是很容易撩起军中各族矛盾?

    她便问兄长:“这李大都护是哪个李?”

    萧琮微笑,道:“三原李氏。”

    萧琰心道果然,此中必有因由。

    三原李氏是李卫公的李,卫国公李靖系高祖和太宗两朝的大唐第一名将,在慕容氏和萧氏崛起之前,三原李氏都是大唐第一将门,萧琰读《帝国纪史》时,几乎每部列传中都有三原李氏的将军,心里忖道:这样长青不衰的将门,子弟教育必然严格,就算有私怨也不敢因私废公损了家族名声,这名声一倒,要再竖起来就很难了。

    她问阿兄:“因由为何?”

    萧琮赞许的向她一笑,说道:“李大都护调走哥舒将军,明面看是私怨,实则是哥舒将军桀骜不服管,安西军内民族众多,大都护必须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威,否则很难统御各军。是以,李大都护借着这个由头,以武调文的升迁方式,将哥舒将军调出了安西军。”

    萧琰说道:“这就有道理了。”

    说着,她又忖思,然后皱眉,说道:“之前我读《方寸经》,序言里说,人的心性是很难改变的,虽然明面百般矫饰,但行事终不离其骨,度其方寸,便知其人。我读《帝国纪史》,列传中如李卫公、慕容燕公这些名列前茅的帝国名将都有说:将之首要,服从军令。以身为范,才能统下。阿兄说,哥舒将军是因桀骜不服,被调离安西军,如果不是李大都护统军无能,那就是哥舒将军的问题。如果心性如此,从安西调到河西,那也不会变呀。”

    萧琰一脸忧虑。

    她不认梁国公这个父亲,是因为母亲,这是她坚守的方寸,不会移;但国公府并未苛待母亲和她,一应供给都是上等,四哥待她更好,她希望国公府好、萧氏好。母亲说,心性阔达天地才远,萧琰才不愿做那种“一竹篙打翻满船人”偏性子人,那种人心中的天地一定是只有网眼大,她不会因为梁国公,就怨了国公府和萧氏。

    萧琮心里欣慰又忧虑,欣慰的是十七的心性,忧虑的是她读的书,眼眉抬了抬,他思量着如何措辞。

    沈清猗眼眉也抬了抬。

    《方寸经》……

    萧琮心念转了转,柔和说道:“阿琰读了《方寸经》?”顿了顿,他微笑说道,“这书,我原打算待你年长一些再读。”

    此书是高宗时的“名臣”李义府所著,系智谋度心术,此公历任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御史中丞,一生毁誉参半,“笑里藏刀”的典故即出自此公,同僚都称他“李猫”,意思是表面温顺内里狠辣,河西先祖铖公在《伯器录·同僚》中就有论:若非为陛下所驭,必成权奸。若是心志不定之人,读此书就极易受到影响,沦入猜心度人的小道之智,故萧氏有训,族中子弟十七之前不得读此书。萧琮心中对商清生出不满,这不是误阿琰么?

    萧琰说道:“我知道阿兄的意思——年少者不读,惑心。年初我开始习柳体,柳公说: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长辈说,我的柳体已见骨,心正则骨劲秀,说我可以读《方寸经》了,洞悉人心鬼蜮不是让自己成为鬼蜮。”

    萧琮听到这心里微微点了下头,对商清的怒意小了些。

    “我读《论语》,里面说:君子可欺之以方。君子为什么容易被小人欺骗?不是小人太奸诈,而是君子不够聪明。我要做的君子,不是这种君子。君子,当知其邪,行其正;当知其黑,守其白。知悉人心、世情,才能更好的坚守方寸。长辈说,心如金刚淬玉,就算身处污秽之地,也不侵其坚润光华。”

    她声音铿锵朗朗,眼神澄净纯粹,显见所言皆出肺腑,没有半句虚言,端直的身姿犹带着少年的纤细,却让人想起河西戈壁的小白杨,虽处风沙却直立而生的坚定,虽然青稚,却更动人。

    萧琮神色触动,满满的欢喜,手掌按在膝上说道:“院里的长辈说的好,知黑守白,阿琰当如此。”洞悉人心世事的复杂,但坚执初心纯粹的自己,这就是他的阿弟。萧琮笑得畅然,对商清的不满犹如冰消雪融,半分不存,唯有敬意。

    这等心性高洁的女子,父亲怎会……

    萧琮心叹,只觉清宁院的迷团,在他心中是越来越大了。

    沈清猗神色有些微怔,继而眸光闪动,清冷却幽深的眸子如明月照潭,清光铄铄,一时觉得,教这个孩子不算“麻烦”,心里想着,这样的小白杨,不能长歪了。

    心里的不情愿已经越来越淡,当真生出了几分教导之心,她看了一眼萧琰,清眸看向萧琮,说道:“这佛珠,四郎受之不宜,父亲那边,或也是不会受用的。”

    以安西大都护李常煦的行事来看,必不会计较哥舒夜调入河西军,只要不调回安西军就行,何况,还能让梁国公欠他一份情。国公府承下这一份贺礼没有问题。观萧琮的语气话意,也是惜哥舒夜的将才,梁国公应该是有意接纳。

    但这玉骨佛珠有哥舒汗献给高宗皇帝这一段前缘,而今哥舒氏家主送给萧琮,难道梁国公父子能比高宗?

    这串佛珠,无论是戴在梁国公世子腕上,还是戴在梁国公腕上,都招人眼目。但受下礼却隐匿着,更招人眼目。

    萧琮沉吟说道:“这礼的确不好受。”

    哥舒夜将才虽难得,但大唐将门甚多,这样的将才不是得不到,然更重要的是,铁勒是河西大族,哥舒氏虽然不再是铁勒王族却仍是铁勒族长氏,河西军得哥舒夜,对萧氏,对河西,都是有益的。

    他中已有了想法,抬眸看向妻子,“清猗以为呢?”

    沈清猗神色淡静说道:“上次随母亲去松鹤院看望太夫人,她老人家精神健朗,说起佛经故事头头是道,令人着迷。”

    萧琰睁眼疑惑,怎么扯到太夫人了?

    萧琮哈哈而笑,拊膝道:“祖母事佛甚诚,父亲至孝,这金刚护持辟百邪的佛宝当然要孝敬祖母。”

    祖母的身份,也是最合适的。

    如此,既对哥舒夜表达了接纳之意,又对玉骨佛珠做了霁月光风的处置,堂堂朗朗,不招人非议。

    萧琰眨了好几下眼,然后想到了府中太夫人的身份,是帝国的长公主,圣人的亲妹,也是高宗皇帝的子孙,戴这串佛珠,有什么可说道的呢?说出去,那还是梁国公父子对太夫人的孝敬,萧氏对皇室的忠诚。

    萧琰心里嘀咕这里面道道真多,还好自己决定从武,耷了眉说道:“这些弯弯绕绕的真头疼,阿兄以后都得考虑这些吗?”哦还有阿嫂,现在是宗媳,以后是宗妇,可不得整天和这些人事打转?她眉毛又一扬,挺直身说道:“我觉得做将军比较好。”

    萧琮眸子顿了下,说道:“为何?”m.

    萧琰眉目朗朗,声气有力,“一切鬼蜮伎俩在武力面前,都是樯橹灰飞烟灭!”

    萧琮有些好笑,又有些无语,又有些愁眉。

    沈清猗斜了她一眼,说道:“项羽再武勇,也没敌过刘邦的鬼蜮伎俩,恃武力者,通常是被阴谋家玩得樯橹灰飞烟灭。”

    萧琮:……

    虽然他不希望十七成为将军,但清猗这话会不会猛了点?

    萧琰想了好一会,抬眸光芒湛湛,少年的声音清脆而坚定,“那还是不够真正的强大!”

    沈清猗挑了下眉。

    萧琰又老实说道:“我读了《方寸经》后,就觉得文官这路不适合我,勾心斗角的,太累,最主要的,不合我心意。”

    母亲说,黑与白都是纯色,知黑守白,知黑却未必能守白,世间多的是灰色,何以辨而执道,唯顺心意而行。

    她顺着自己的心说道:“我觉得,还是军中合我的心性。”

    军中简单,直接,如她的刀一样,是直的。

    萧琮眼眸凝了一会,缓声说道:“文官中,也有清静自守的,如柳少师,就是悉心教导太子学问,其他权利争斗皆不问,章宗皇帝登基后,一生都对这位太子少师尊敬。也有专意做学问的,如鲁郡孔氏的子弟,出仕为官都是做学问之职,不涉官场争斗。我们萧氏子弟,也有从学问从工技的,都是心性纯粹,惟精惟一,才有大成。”

    萧琰认真点头眸光湛湛,“做任何事都要精纯专一,阿兄你放心吧,我会努力学习兵书军略,一定成为将军。”

    “……”萧琮头疼。

    这孩子怎么不明白他的意思呢!

    沈清猗撇过头去,嘴角笑了笑。

    这少年,不是没听出兄长的意思,只是不愿意与兄长冲突,采用了顺话说的方式。至少,《方寸经》没算白读,懂得说话的方法了。

    沈清猗看了萧琮一眼:欲速则不达。

    萧琮暗叹,也清楚十七是在顺话说了,虽然这孩子说的是真心话,只这真意,却不是萧琮心中期望的。

    “阿琰继续念吧,咱们说一下单礼。”他将劝阻的念头按下去,待以后再寻时机。

    “好!”萧琰高兴的点头,还好阿兄不揪着从军的事了,心头一松,念礼单的声音也随之轻快起来,如同山间奔跃的小溪。

    每念一段,萧琮讲解送礼者的家世背景,官职为何,虚职为何,职司实权如何,巨细无遗。

    萧琰听着这些只觉比练武还累十倍。

    沈清猗却听得入味,默记在心里,各方人物关系,渐渐牵连成线。

    送给梁国公世子的贺礼当然不止这一份,但有资格上这份礼单的,都是一方人物,利益关系交错,构成了朝廷、地方的权贵网,不理清楚这些,人情往来、措置节礼就会出纰漏,而回礼又往往影射出权贵层的起落。

    她有许多要学习揣摩之处。

    这些,是她在沈府学不到的。

    既然成了萧氏的宗媳,她就要将这条路走宽,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