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境中时光如梭。

    萧琰已经十四岁,这日仍是去承和院上文课。

    她读书的悟性高，掌握了各学科的学习方法后，萧琮和沈清猗就不在随堂教学,多数时候都是萧琰在中庭自学,脑子里装了问题,再去向两位老师请教。今日不是萧琮的休沐日，萧琰学完上午课程便去沈清猗的书房请教。

    沈清猗的书房名“博审斋”,取自《中庸》的“博学之,审问之”,至于后面的“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却省去了,因为沈清猗认为不需多言，博审之后自然行之。萧琰很是认同,每回进书房前都会忍不住认真看一眼。

    书房内安静,清凉的龙脑调合香让人头脑清醒,白檀书案两侧书籍堆叠整齐，坐位前摊着一卷书,想是主人读到这里就突然起身去了书架前查阅。萧琰眸子一扫，白袜无声落在织毯上,轻轻走了过去。

    沈清猗正立在一列临窗的架槅前翻阅，身边搁着一只枫木矮几,几上落着七八卷书，萧琰一目扫过,但见：《归藏》《新工具论》《因明正理》《绝对思维》《黄庭经》《太上老君内观经》《青莲诗全集》……相干不相干的书籍都有,让人搞不清书的主人到底想看什么。萧琰却知道,这是沈清猗读书的习性,也是一种强大的能力，总是能洞察到细微问题，然后从相干不相干的书籍中找到蛛丝马迹的关联，掌握到不可思议的线索，丰富的想象力加上周密的推理，总是能破解疑难谜团，她此时禁不住好奇姊姊是又发现了什么。

    沈清猗微微偏头看她，说：“我正在推证一个构想。”清冽的眸子闪着奇彩，衬得清冷的容颜也有夺目的光彩，想是正看到重要处，又回眼书中，声音清冽中微带柔和，“阿琰，等我半刻钟就好。”

    萧琰立即说道：“姊姊，不着急，你先看你的。”知道沈清猗这会的思维必是如波浪般的跃动中，“灵光一闪”就往往出现在这时候，若中断就可惜了。

    她目光落向枫木矮几上的那几卷书，属于高深学问的暂时不想看，便拿起那部《青莲诗全集》，翻了几下就翻到内夹书签的地方：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这是李太白的《独坐敬亭山》。书签上摘记了三个字：敬亭山。观墨色并不新，应该是以前记下的。

    萧琰暗咦一声。

    她知道沈清猗读诗的习惯，遇到好词妙句只会在心里吟哦，或者兴致起来书法淋漓，不会记到书签上，如果记下一定是有问题，再者“敬亭山”就是一个山名，不是什么佳词好句……这是有问题？或者说，是另一个问题的线索？

    萧琰不由再读这首诗，忽地心中“诶”一声，若非不敢打扰沈清猗的思维，必然已经惊讶出声了：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我以前怎么没奇怪呢？”

    敬亭山是什么奇山，能比李太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的天姥山还要瑰姿神奇？退一步说，就算天姥山是诗仙梦游不算亲眼看到，那还有登过的庐山、天门山、黄山、华山、天山等诸多名山呢？雄伟奇丽峻峭秀美各色有之，诗中也都是情中景、景中情，喜爱深情都有，怎么就只有敬亭山“相看两不厌”的脉脉深情呢？

    虽说诗仙李太白的诗大多浪漫，擅用夸张修辞，这诗联系上下句从意境来说毫无问题，但姊姊标记“敬亭山”就肯定有问题，萧琰对沈清猗的“独具慧眼”十分信任。

    她眼睛一下亮了，心里如猫抓般挠动，却又安静的等候，直到沈清猗合了书搁到枫木条几上，显然一会还要看，萧琰却不急着求解课程上的问题了，一手将书签伸过去，眼神热切，“姊姊，这个敬亭山有什么玄机？”

    沈清猗目光一扫，这是一年前记下的东西，解出答案后觉得有趣就留在书里做纪念了，微微一笑，答道：“不是山让人深情难忘，而是山上的人，让人‘看不厌’。”

    萧琰：咦咦咦？

    李太白一生有四婚，萧琰没觉得他对哪个妻子深情了，四任妻子都因他“云游不知归”而郁郁和离，难道这位逍遥不羁的大诗人还另有真爱？

    沈清猗道：“敬亭山上有座敬亭别馆，是豫章公主的别院。豫章公主晚年就与驸马住在这里。”

    萧琰两眼瞪得滚圆，“哈？”舌头都打结了，“这、这这，是豫章公主……还是陆驸马？”

    沈清猗噗一笑，见她纯黑的瞳仁都瞪得溜圆，真是可爱，忍不住伸手一摸她脑袋，说道：“是豫章公主。”

    萧琰：“……噢！”

    豫章公主她知道，不仅史书列传，还有很多趣话出现在《大唐新语》中。

    她是世宗皇帝唯一的公主，史书上说，少负才华，却慕道，惜无修道资质，却自幼通读道藏，一朝悟道而登极，世所罕见。萧琰曾好奇问商七，商七说，此即存想入道，唯一能打破修行资质限制的入道，是另一种天资。

    道门赞叹其悟性，特赠道号“玉真子”——未成宗师而称“子”，可见道门对其预期。世宗皇帝也敕建玉真观予她修行，并许她婚姻自主。豫章公主的第一任驸马也是奇才，出身吴郡陆氏，是家主陆蒙的嫡次子陆格，史载“少有奇才，文章冠世”，且博学多才，经史子集、数理工学，无一不精，二十二岁就身兼翰林苑文学大学士和帝国理学大学士，时人誉称“文理双珠，陆郎绝世”，当年两人平婚震动帝国，被时人称为大盛事津津乐道，可惜豫章公主和陆格婚后仅三年，便因性情不谐而叹然和离。

    四年后，豫章公主与当时还不显名的陆栩结缡，夫妻俩携手云游天下，陆栩茶圣之名才显扬开来。究其出身，据说是大佛寺收养的孤儿，时人不由惊愕，豫章公主再婚竟是选择这样一个人，能和帝国明珠的陆大学士相比？

    豫章公主的列传中说驸马陆栩，“精道释儒三家，尤崇道，性旷逸，隐心不隐迹，与主相偕。”《大唐新语》记载的豫章公主轶事，也多是她与丈夫陆栩云游四方的趣事。

    萧琰只觉心肝儿跳呀跳，难道豫章公主还与诗仙李太白有一段感情纠葛？

    沈清猗道：“豫章公主少年时就与青莲先生相识，两人均爱诗酒与山水，均为对方的才华和旷达心性倾慕，相交甚笃。然豫章公主最终并未选择青莲先生。”

    萧琰道：为何？

    当然不会是“同姓不婚”，李太白虽然出身陇西李氏，却已经远到出了陇西李氏的宗谱了，况且高宗时期已经修改了婚律，同姓五代以外即可通婚。也不会是性情、志趣不谐，两人都是逍遥旷逸性子，都是不羁尘世、喜好山水和云游，既然互相倾慕，怎么就没在一起呢？

    沈清猗说道：“两人对感情的追求不同。”